蔚秀和度玉京错开目光。
墓园里的人不少,两只手数不过来。蔚秀扫过各种各样的人脸,最眼熟的是律师。
她微微侧目,看见了律师身边的兰道太太。对方和厄洛斯有着同样颜色的瞳孔和发色,以及阴郁的眼神。
兰道太太对她伸出手。
约茜·兰道苍老消瘦的手指裂纹清晰,蔚秀和她握手时像被树枝缠上。
对方握紧的手不急着松开,约茜·兰道的视线指向性明确,看向蔚秀的脖颈。
蔚秀摸摸脖颈。厄洛斯咬过的地方在当夜就愈合了,吸血鬼有超乎常人的能力,能让伤口瞬间愈合。
“蔚小姐见过厄洛斯?病院说那孩子的表现不错,过不了多久就能出院了。”
“他让我带他向您问好。”蔚秀率先收回手,她的手掌还残留着被粗糙树皮刮过的感觉。
“呵。”约茜·兰道发出类似嘲讽的嗤笑,单方面结束讨人厌的话题。
“旁边那位是度先生。”
萨满小声提醒蔚秀,“他是蔚先生的朋友,冒险队的恩人,曾资助冒险队一笔巨额资金,为他们找到新大陆提供了充足的资金条件。”
“蔚先生过世后,也是度先生帮助我们整理遗产,制作清单。”
“你好。”蔚秀对他点点头,她想着加快掠过所有人,早早结束葬礼,在天黑前回家。
度玉京却主动向她伸出一只手。他神色温和谦逊,方才那股似有似无的视线好像不是来自他。
蔚秀不好推辞,她把揣兜里的手又拿出来,握上他的手。
度玉京垂眸,蔚秀今天出门急,没有戴手套。她的手不大,五指纤细,因为长时间揣在兜里而非常暖和。
他扣紧蔚秀莹白的手指,手套冰冷的温度传到蔚秀掌心。
今天不应该戴手套的。
蔚秀的眼神欲言又止。
他捏得过于紧了,她抽不出来。
好在度玉京很快就松开手,改为双手交叠,食指和拇指摸索着玫瑰花的茎秆。
人来齐,萨满将手里的骨灰罐放入墓穴。
亡者的亲朋好友将花掷入墓穴,度玉京手中那束花也随之丢进坟墓,花瓣零落。
殡葬人员翻土,红色的土洒进墓穴,掩盖住花瓣和骨灰罐。
有人垂泪,有人叹息,也有人自始至终和朋友调笑。
蔚秀对堂叔没有任何留念之情,她做不出太伤心的表情,只能垂下头,任由散落的碎发遮住表情。
殡葬人员压实泥土。萨满拍拍手掌,人群朝她聚拢,围成大圆。
她拢起双手,歌声飘出墓园。
萨满口中哼唱着,解下腰间面具,戴上。
萨满今天全副武装,头戴神冠,腰系神裙,对襟长裙间挂着神鼓。
周围人散开,蔚秀观察着他们的动作,她随之后退一步。
人群中央的萨满戴了驱邪面具后,不再像是畏畏缩缩的小老太。她浑身散发着神性光辉,双手敲鼓,鼓声如雷;赤脚踩在积雪上,身体舞动之间腰铃撞击。
萨满舞不成舞,歌不成调。她弓着身体,脖颈前倾,模拟老鼠叫声,或是双手上举,像是飞行的野鸡。
在雪淞镇,老鼠和野鸡曾是农业的天敌,被本地人列为三大害之二。
“还有一害是什么?”蔚秀往缪尔靠近,悄悄问。
“我。”
恶魔是神话中的公敌。
“……”
啊,冒犯了。
萨满被视为神明和人的连接点、中介,她模拟出各种动作后,僵直的身体疯狂抖动,召唤神明上身。
蔚秀真担心神明附身完成后,第一时间跑过来打缪尔。
她现在就跑,来得及吗?
算上她和缪尔,在场的每个人信仰各异。兰道太太闭上眼,双手合十,口中呐呐自语。
度玉京面色温和,没多余的表情,余光偶尔看向蔚秀。黑色面纱遮住了她部分额头,脸颊的小缕头发撩人心痒。
有年轻的小伙漠视萨满,和周围人交头接耳。
人群中响起碎碎细语。
怪物们之间的信仰也有分歧。
萨满不在乎人群之间的骚动,她舞动的动作变快,掀裙下腰,反手撑地。
多出来的两只手极力向上伸,手腕搭着手腕,随风舞动。
等等,多出来的两只手哪来的?
蔚秀见萨满身体后仰,背部隆成山峰一样的怪状肉块,双腿奇形怪状地缠绕在一起,模拟蛇尾。
层层叠叠的神服之下藏着蠕动的手臂。它们钻出衣服,在空中挥动,像是千手观音。
又如千足蜈蚣,多只手臂撑地,极速对准蔚秀的方向狂奔。
“啊,”蔚秀下意识后退,在惊吓中发出一声短促的颤音,撞到了站在身后的度玉京。
“小心。”后者绅士地扶了蔚秀一下,拉着她后退,以免她撞到萨满。
蔚秀在惊慌之中存了份感激。
度先生看起来是位好人。
其他宾客停下手上的事情,所有视线都聚焦到她身上。
缪尔都准备好了带着她跑。
‘咔嚓’声打破寂静。
萨满的脑袋扭转一百八十度,她的身体后仰,脑袋却是正向,沉冷目光透过面具上黑长的缝隙,射向蔚秀。
面具下不是萨满苍老浑浊的眼睛,它们很年轻,是一双金色的竖瞳。
萨满摊开手,每张手心睁开一只只眼睛。
神明的眼眸没有慈爱,只有金色凝结成无尽的幽冷,万物静如止水。
蔚秀手腕上的恶魔尾巴缠得更紧。缪尔无声询问她,走不走?
厄洛斯说过的话和在警局的经历回环往复地浮现在眼前,蔚秀抚过腕上的尾巴尖,拒绝了他的提议。
她和被神明上身的萨满对视少许时间后,若无其事地转过头,装着傻,学着其他青年的话语,对缪尔轻松调笑:“原来我们的萨满是杂技演员。”
萨满,或者是她体内的神明缓缓转过头颅,仪式继续。
神鼓敲击,鼓点声声长,声声短,鼓点仿佛敲打在蔚秀胸腔内。
不信没事,只要不被发现是异类就好了。
她的san值要掉光了。
蔚秀有预感,假使她被恐惧侵扰,san值掉光,一定会被雪淞镇所有怪物分食,缪尔也拦不住。
鼓声渐消,神明附身消失,约茜·兰道跑向墓园中央,张开双臂,试图接住神明的赐福。
萨满则如同被抽空的皮球,四肢抽搐,瘫软着倒地。
在场没有人上前扶起她。差不多过了一分钟,她又撑着地,疲惫地站起来。
神明赐福结束了。
之后,萨满要进行葬礼最后一场祭祀,即唤醒亡者意志,借助她的肉.体,让亡者向生人交代未完成的遗愿。
萨满摘了面具,瞳孔泛白。
被神明附身已经消耗了她大半神力,她撑着拐杖,虚弱地走到蔚秀面前。
她们中间相隔几十厘米。
萨满眼眸中的大片眼白消散,露出东方人的琥珀色瞳孔。
蔚秀早就不记得堂叔长什么样了。
律师有给她堂叔的老照片。那些照片拍在十几年前,画质模糊,他长得和蔚秀的父亲有几分相似,但不多。
作为东方人,蔚家人都一样,有黑色或琥珀色的瞳孔。
“你——”
萨满脖颈前倾,她的声音变得粗重,喉咙里灌进了热烫的沙一样,把每个字音都磨得尤其粗糙。
她的脸色乌黑,双眼迸发出一股恨意,咬着牙根,蹦出字音。“你——”
蔚秀未曾想,有一天能在别人的身体上和死去的远房亲戚对话。
看得出来,堂叔很不喜欢她。
她脑海一片空白,心情复杂,目光紧盯着萨满干瘪的嘴唇。
萨满的身体痉挛,蔚陈的灵魂要随风飘散了。
缪尔皱眉,他没有收回拦住她的手臂。
萨满唇瓣蠕动,贴近蔚秀,说:“……神像。”
“什么?”
蔚秀忍不住发问,看见萨满嘴唇还在动,她往前走了一步,想要仔细听对方在说什么。
萨满却露出得逞的笑容,猛然贴近她,张开嘴,发狠去咬蔚秀的耳朵。
下一刻,萨满的身体如破布口袋一样飞出去,重重摔在墓碑上。
蔚陈的灵魂消散,她的意识回归,躺在地面,‘哎哟哎哟’地叫起来。
众人将萨满扶起来,蔚秀捂着耳朵,从萨满嘴里喷出来的热汽仿佛还在耳边萦绕。差一点,她的耳朵就被咬下来了。
“谢谢你,缪尔。”被吓到出窍的灵魂回到体内,蔚秀拍拍胸脯。
恶魔反应不大。
萨满拍拍身上泥土,捂着屁股走向蔚秀。
“你堂叔的怨气真大。”
萨满埋怨蔚陈,埋怨蔚秀,更埋怨恶魔。老人家做不了什么,她踉踉跄跄地离开,“好啦——葬礼结束啦——各回各家吧——”
目送萨满远去,蔚秀静立在坟墓前,她惦记着堂叔说的神像和厄洛斯的嘱托,叹气后往墓园外走。
缪尔走在她旁边。
蔚秀的头顶突然多来一把伞。
抬眼,黑色的伞叶遮住天光,挡住落在她睫毛上的雪花。
度玉京的脸上没有什么鲜明的色彩。他皮肤白,眼窝、鼻梁边落了阴影,整体清冷寡淡,唯有唇瓣泛起一点粉。
具体的说,如果她领着一个长相相似的人回村,村头老人定会说这男孩没什么福气,跟男鬼一样,要吸干小秀的财运。
蔚秀提提裤子,隔天把人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