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路,容元。”
以前他挺经常跟她这么说的。
不过一开始他是没有提醒她的,一开始他都懒得跟她说话。
因为一开始她也是装的。不是她这个人虚伪,是他那个人实在不好追。
容元从小到大都知道自己有一点美,即使是小时候她妈不顾她嗷嗷哭嚎硬逼她剪那种傻了吧唧的蘑菇头,她们班的小男生也还是一边做模做样地笑话她,一边背地里偷偷把她评为班花。
但是章砺楚也太八风不动了。
她没啥追人的经验,也不好在人家做正经事的时候去打扰,起初只敢在路上找他。寝室出门去食堂路上,食堂去实验室路上,实验室去食堂/去图书馆/回寝室路上……那是她大四下学期,她大厂offer在手,毕设也在指导老师那里过了关,那几个月就剩闲心和耐心了,有空就去蹲点。
好吧,回想起来好像是有点烦。
可他身高腿长大步流星的,路上统共也没多少分钟,她就一路小跑跟着,急叨叨跟他说话,话题内容包括自我介绍啦、兴趣爱好啦、天气啦、哪家小馆好吃啦……诸如此类没啥营养但也不会出错的碎话。
他最多不过“嗯”地应一、两声。
所以她只能使出朴素的小计俩,装被绊脚,虽然一眼就能识破,但那也是多赚了他一眼嘛。
她又不是不好看,多看几眼他就会觉得她好看了。
有一次她装得太真,真摔了。
他果然停下来,挡在她前面,跟地上的她四目相对。
他平直的浓眉微微蹙着,似乎有点嫌弃,又困惑着,像在思考一道题的解法。
“脚能动吗?”他这样问。
她眨巴着眼点点头,手一撑就利索地站起来了,还骄傲地说:“没崴!”
章砺楚转开眼,冷淡地说:“别看我,看路,容元。”
但容元是个奋进的女人,学业、生活和搞男人皆如是,相处的时间这么紧迫,路有什么好看的,当然是看他要紧。可是一眨眼,食堂又到了。
她都恪守界限一周了,一起吃饭不算打扰吧?
“师兄~”
之前叫他章博士、学长,现在突然换了称谓,章砺楚听得眉梢一抽。
“不同专业不同门,不是你师兄。”
“同门呀,我们的军事理论都是王观涛老师上的呀。”
军事理论是大一的通识课,全校能有一半的人是王观涛老师授课。
见章砺楚懒得回复,容元又说:“师兄,我能不能也在这个食堂吃饭?”
一双清澈的眼睛里闪着乖巧和委屈,虽然是装的。
章砺楚一顿,好像微不可闻地叹了叹,也没说话,而是直接上前拨开了布满指纹和干燥油污的透明门帘。
容元睁大眼睛,笑成两弯皎皎月牙。
“谢谢师兄,好开心呀师兄~”她双手捂嘴笑着溜进去,转着弯儿的娇嗔语调在她捂出的话筒里变得呆呆闷闷,一副得逞的样儿却不惹人厌。
那之后,他渐渐会回应她的一些话。有时候他的师兄弟一起吃饭,他也不介意她的存在,当然,同时也无视师兄弟们探究的八卦之眼。
容元知道,这是因为章砺楚就是这么一个八风不动的男人。
只是偶尔也会施舍一点眼风给她脚下的路了。她跟他走在一块儿时,总爱跑到他前面一点,侧着走或倒着走,为了方便看着他说话。
他说她不听,只能帮她注意路况,每每提前提醒她道路有变。
后来,他也会有点不耐烦,直接抓着她手把她扯住。
容元打着哈欠出去吃早餐,一开门,许一斌和大阳也刚出来。三人面面相顾,一同打哈欠。
他们公司上班不打卡,没什么急活的话早上一般十点才到岗,今天八点起,算早的了。
今天是集体行程,全体去青源野生动物园调研,路程不远,九点出发。
赶惯早八的大学生们这个点已经吃饱回来,路上见到他们都会打招呼。许一斌没点大网红的包袱,这里几乎人人都知道她,明明暗暗投过来好奇的眼神,她也丝毫不做表情管理,打哈欠嘴巴张得老大。
没见到刘枫他们,不知道会不会碰上。
容元开始了新一天的焦躁。
厨房和餐厅在一楼,要从大门外楼梯下去,许一斌见了光更眯起眼:“啊好困啊。”
大阳说:“你不是一点就睡了,有这么困吗?”
“你还年轻,等你到了三十上下就懂了。你现在正是不知道困的年纪。”
大阳委屈:“我两点多还被容元薅起来给她热水袋打水!她说怕黑!”
“……”
真怕什么来什么。
正来到餐厅门口,章砺楚跟他几个学生就坐在门边的位置开小会,刘枫也坐着旁听,见到他们仨过来,笑着招呼:“早上好!”
结果一桌所有人都跟着望过来,两方齐刷刷问候。
章砺楚估计也是点个头敷衍,不然他声音在人群中也是很好认的,比人家低,又有一种通透的质感。
容元只能听声分辨,是因为她没眼看他。
昨晚大堂惊魂,听到他喊她名字她就满身鸡皮疙瘩落荒而逃了。
心跳没出息,再待着,那咚咚的声响就要蹦到他耳朵里了。
都怪店主摆沙发也没个统一风格,布的皮的木的中西合璧一通乱摆,而且那木沙发椅背也太高,以至于她都注意到那里坐着那么大个人,否则怎么也有点心理准备。
大阳嗦着面,还在说:“你怎么会怕黑呢?你去鬼屋不都是当坦克的吗?”
容元想把水煮蛋塞他喉咙里。
当然只是想想。
所以容元也发起小会。他们这次的拍摄方案是概念拍摄,简单来说,就是只有概念,没有方案,分镜也不做,但是他们出了几稿文案打算到时作为旁白,容元昨晚就改了一稿。
两边团队都窸窸窣窣聊着自己工作,到某一个时间点,竟然同时结束了讨论。小档口点儿大的餐厅沉进诡异的沉默中。
还是中间人刘枫打破静音:“八点半了,咱们回去收拾收拾准备出发吧。”
“对对对。”
“好呀好呀。”
大家纷纷站起身,容元他们差点就甩手走了,看到别人都自觉把吃完的餐具收拾到碗筷回收处,才想起跟着做。
许一斌老家伙式自嘲:“离开学校太久了,不记得还有这码事。”
刘枫和章砺楚走在前面,好像在聊他们另一位同事,不知说到什么,他们突然默契地笑起来。
章砺楚笑起来动静也不大,嘴唇微微一弯,眼尾伸出来一道浅浅笑纹,恰如一笔点睛,衬得他清冷的面容都风光霁月。
容元声音低低从齿缝中冒出来:“大阳不是才出来一年么,怎么就忘了?是不是在学校就偷懒甩手啊。”
大阳:不知道为什么但感觉她在攻击我。
青源的蓝天是4K超高清,亮烈的阳光和爽利的风并驾齐驱,一切都是那么清晰,湛蓝的天,海浪一般随风涌动的白云,一望无际的旷野和草原,不时遇见几只牛或者羊群,或有大鸟翱翔而过,向更高的山飞去,道旁油菜花田星星点点的黄,将谢未谢。
大家都拉开了车窗,那干燥猛烈的风灌进车厢,好像携带了窗外那些生命的重量。
谁不是因为心中翻涌着不可抑制的热望才来的?
人人头发肆意飞舞,好像给他们这趟高原之行挥舞战旗,祝他们砥砺前行,不负韶华,实现所愿,寻得意义所在。
野生动物园园长来接待他们一行人,在他们对话中容元得知,章砺楚如今是学界研究雪豹的先锋学者,而玉西省近年来雪豹数量不断上升,有他不可或缺的一份贡献在里头。
一群人团团围在园长和章砺楚周围,听他们边走边讲解。游客们看到这个阵仗,感觉专业范儿很强,于是跟着包过来。
容元拿着手持摄像机,被挤得镜头直抖。许一斌也默默戴上了帽子和口罩,她进画的素材只能待会儿人少了再找机会录。
这时,走最前那两人好像停下了脚步,容元感觉到里三层外三层都刹车了。
“大家不要拥挤。”男人沉冷的声音清晰传过来。
长得高就是显眼,即便周围有几圈层层叠叠的人头,容元还是能一下子望见他。他回头扫视着攒动的人群,是有些严厉的神态。
“注意脚下安全。”
他在台上讲课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吗?
惹着旁边的几个女生小声地尖叫:“好帅啊!”
“声音也好好听啊!”
容元:……
帅确实是很帅的,否则也不能让二十二岁的她一见钟情,把自己的slogan拓展了下半句:做耀眼的女人,泡最帅的男人。
不过,声音也就一般好听吧,有点太低了,她喜欢更清澈温柔一点的。
托他的福,容元接下来的录像终于不再是晕车运镜了。
浩浩汤汤一群人走了一圈,主要查看几只新救助进来的猞猁和兔狲,它们有的是去偷羊被牧民发现的,有的是倒在路边被巡护员救回来的。之后去看了野化驯养区,先前加入围观的游客发现他们游园效率不高,又逐渐散开了。
Aha三人组找到拍摄空间,许一斌摘下口罩入镜。不过园内拍摄的效果试不出他们想要的感觉,只当备用素材了,宣传片用不上就看情况做Vlog或是另剪一个专题。
但是她们双机位的架势还是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有些人认出Aha,聚在一边围观,看他们拍的差不多,凑过来想要合照。同行的江临大学的同学们憋了一天不好意思打扰,看终于有人开了口,也纷纷围过来。
这下,园长和章砺楚那边反而冷清了下来。
许一斌和容元都蛮喜欢拍那两位大佬专业氛围浓厚的讨论,所以也一直跟在他们附近,这么走走拍拍,他们最后回到一只老年公雪豹的笼舍前。
它年纪大了,毛发黯淡,没有其他年轻豹那么漂亮,要合影的人也拍完了合影,刘枫也带着本科生们去做志愿者培训了,现在就剩他们几个人。
来来去去的人没能引起章砺楚一点兴趣,他专注而细致地观察那只滚地晒太阳的老雪豹:“牙齿老化,爪子也钝了。”
园长说:“是啊,羊皮都咬不开,没法放归。”
“那好命了,有人给它养老了。”章砺楚笑了笑,哪里还有刚才凶巴巴老师的样子,简直冰雪消融,甚至有一丝宠溺。
“它现在看着身体状况很好了。”
接话的是章砺楚小组研二的男生周小舟,过来的路上小组成员和Aha组已经互相认识过,刚才边走边聊,周小舟发现自己和容元同年,很快熟络起来,在容元边上跟她介绍这只老豹公之于众的私生活:“我看了动物园的纪录片,它之前几乎濒死,是找了只年轻的母雪豹来跟它玩,它才重新焕发了生机。”
园长哈哈笑:“是的,这些动物还是很有意思的。”
容元和许一斌没太能进入动物学家的视角,而是联想到人类男女关系,不由得龇牙对视。
啧啧啧,你看,男的吧……
章砺楚就站在许一斌左手边,容元跟许一斌这么一对视,就直接看到了那个穿着一身黑色运动装依然清越得出奇的男人。
而他不知怎么回事,竟也在这时看过来。
目光一对上,容元觉得心率飙升呼吸急促,哪哪都不对,霎时转回头。
许一斌下意识扭头去找让容元变脸的源头……很有气质的章教授?
对方好像没啥情绪,随意向她点了点头。
周小舟挺开心自己能引起两位女士的反应,继续跟容元搭话。
“诶,说起来,你的名字跟一种动物同音。”
容元扬了扬眉,笑道:“蝾螈呀,略有耳闻。”
许一斌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余光一凝,嚯,左边飞来好强的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