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一路上听萍亭萍柳说了无数关于江曜之事,还有姬时语几番的作保证,可亲眼见到江曜的那一刻,姬合英还是微微诧异。
无他,这样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还是个小乞丐,生得也太过漂亮了些。
忠义侯府素来不与任何别府结怨,姬合英思索了太多,她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疑窦着江曜不怀好意的可能。
她的妹妹姬时语是再纯真善良不过的小姑娘,万一歹人骗了她的妹妹呢?
“姐姐,我跟你讲。”
姬合英的眸子愈发深邃幽暗,这时姬时语拉着她的手不住晃了又晃,小姑娘家尾音挑起,撒娇就道:“你别看他这会儿干干净净唇红齿白的,那时候我和娘在辽城碰见他,他浑身上下没一处不脏兮兮呢!”
“那还真是如同一条流落街头的小狗。”姬合英说时不带情绪。
姬时语嘟起嘴,“姐姐,我们留他在府里,可好?”
江曜微微垂头,压下眼角流露的阴沉。
姬合英叹气,“阿锁,你想留他那就留吧,不过,父亲那面,要你自己去说服。”
“我就知道姐姐最好啦!”
姬时语一个大跳就扑到姬合英身上,身为长姐的姬合英下意识就张开手臂,将她最疼爱的妹妹抱了个满怀,她无奈笑笑。
姬合英想,阿锁喜欢,那就随她。一个小乞丐罢了,忠义侯府不是养不起。
若是此人有歹念,她为长姐,定会替她的妹妹讨公道。
江曜浅淡的余光中,不经意间瞥见姬合英搂着姬时语轻笑,睨他的冰冷目光。
那是一股无声的警告。
再一看,便是小姑娘背着自家姐姐偷偷给他递了一记喜悦的目光。
姬时语才不会想那么多。
姬合英既然说了,姬雄武那头要她去说动,只要姬雄武见了江曜,一切都应难而解。
姬合英一手抱着自家妹妹,另一面摆向江曜,“江池生,这里乃是忠义侯府姬家,我妹妹既然应了要帮你到底,你就在这里安心养病,忠义侯府会拿你以贵客而待之。”
“多谢大小姐,多谢……五小姐。”
江曜似要爬起身,可腿伤不便,只能在床上做了个别扭的姿势。
这样乖顺的姿态令姬时语又是不满嘟嘴。
突然,她眼神飞快在江曜和姬合英两人之间打转。
一面是听话的狐狸眼少年,一面是英气逼人的长姐,闪电炸开了花似得在她脑中噼里啪啦劈下。
前世江曜钟情三皇子妃柳眉,即使她已嫁为人妻,仍旧强硬地将她掠走。
姬时语依稀记得柳眉长江曜三岁,生为家中嫡长女的典范。
而今她的长姐姬合英,同样长江曜三岁,若说江曜钟情的便是长姐这般模样的……
姬时语一阵后背起了冷汗,她再抱不住姬合英,跳下她身边,作势挡在长姐身前,盯着江曜语气不善。
“江池生,不论如何,我说到做到,定会善待你。即便你病好要离了忠义侯府,你想去哪,我都会帮你。”
姬时语目光咄咄逼人,前世没救江曜是她的错,为此她愿意受到应有的惩罚,但前世今生唯有一点乃是她的禁忌,那便是她在乎的家人,“可……”
姬时语本想说“不准你对我的姐姐动心思”,末了,又觉得自己有点矫情,许是她多想了呢?
因而,她话锋一转,改口道:“不管怎样,我们救你,你就当是老天爷想我做善事吧,旁的,没有了。”
江曜一双狐狸眼浮现点点深究。
搁在他面前的小姑娘,那张瓷白的面庞,几度变换五彩纷呈的神情,他有些想笑。
姬时语实在太好懂了,甚至于她的圆眼里干净的没有杂质,便连那颗心,亦是纯真良善的。
她的心思可都写在了脸上。
那变换的神色,挂满了“我不准你动我姐姐”。
江曜沉了眉冷笑,姬时语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因为他看向姬合英的目光久了点?
他端望姬合英,只是好奇。
长女姬合英那双手上,布满了老茧,一看便是习武多年。而小女儿姬时语却是白白嫩嫩,乃被精心呵护的娇花。
姬家大房一脉,两位嫡出小姐,却生来截然不同。
自古都道男儿习武,还鲜少见女子常年习武一身好武功,江曜想,忠义侯府确实不比别家,大将军姬雄武对两位女儿更是不一样的宠爱。
好奇归好奇,他对姬合英无其他心思。
姬时语却误会了。
这很荒唐又可笑,江曜想着便发笑,竟生不起气恼,他垂眸应:“嗯,我知道是姬家救我一命。”
姬时语狐疑地看江曜,半晌之后,她牵住长姐姬合英的手,拉着人便往外走。
“姐姐,父亲几时才能回府啊?”
“还要三日,怎么了?”
“嗯~我要看父亲给我带了什么。”
“姐姐那还有你要的好吃的,好玩的。”
“我要我要我要,都是阿锁的宝贝!”
江曜听着姐妹俩的声音远去。
……
姬雄武还要三日才能归来,姬时语撑着下巴幽幽叹了一口气,她从未觉着日子这样难熬。
最初她见到江曜的时候,脑子似乎被前世那股执念冲昏了头,不假思索地便想着,定要带他回府。
眼看他从奄奄一息濒死之中强拉回生的岸边,那颗惴惴不安的心才回到归处。
姬时语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是啊,江曜在姬府愈渐好转,连带她这心病都好了呢!
若是如这一世的打算,父亲归来之后,她将江曜交给父亲,再由父亲送江曜回楚王府认祖归宗,她也算平了前世的心愿吧?
姬时语美滋滋地想,只要把江曜这事解决了,其余的,便是安心守着她的家人,这一世都要平平安安的。
那样,她便再高枕无忧了。
抬头之间,圆月当空,夜幕已深,姬时语伸长双手,浅浅打了个哈欠,此刻的她宛如小猫儿似的懒散。
萍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姐,该睡了。”
姬时语嘴巴却有些馋了,“萍亭,我想喝桂花蜜。”
“小姐,您今日已喝了一杯了。”萍柳道。
“我还要嘛,喝完我就去睡了。”
萍亭应后,刚要出屋,就见姬时语探了个小脑袋出来,“好萍亭,你多倒一杯回来!”
“小姐?”
“快去快回!”
姬时语摆摆手,让萍亭赶忙去舀她心爱的桂花蜜了。
姬合英令人发指的宠妹,姬时语喜欢岭西的桂花蜜,她便命人拖了三罐回来,还都用冰块冰着。可到了京城,怕姬时语喝了太凉,她吩咐过多次,定要煮热了再倒给姬时语喝。
当萍亭捧着两杯热乎乎的桂花蜜折返时,姬时语已自行穿好了褙子,她噔噔噔便带着桂花蜜跑出院子。
甜甜的蜜香随晚风吹拂,分外勾人。
不知不觉,姬时语走到了江曜住的小院。
她想到待父亲归来,江曜便要离开忠义侯府了,算时日,也不过再待三日。
他养伤的日子,她做了承诺,信誓旦旦说会请江曜吃香喷喷的食物,可她却没信守承诺。
这不好。
姬时语捧着桂花蜜,低头沿着青石路行走,脚尖不自觉就踢了几颗小石子。
石子咕噜噜地滚动,拨开野草芦苇,一颗、又一颗扑腾落进了湖中。
涟漪一圈圈荡开,月光倾泻而下,一道身影出现在姬时语的瞳孔之中,她站定在了原处,脚下仿若生了根。
湖中的少年赤_裸着上身,他背对着她,月色笼罩之下,洁白的光点便落在他的双肩与后背。
姬时语从未如此清晰的望见,少年不过十三岁的身躯,露着一道道纵横蜿蜒、丑陋崎岖的伤疤。
那些疤痕如同长条的蜈蚣,爬满了他的后背,有的旧伤已成了黑红,还有的新伤才愈合,长出粉嫩的新肉。
姬时语是个怕疼的,她连喝药都觉得太苦涩。
前世今生为了这副破败的身子,小时候她受过几个疗程的针灸。
当那细长的银针刺穿她的肌肤,从手腕的另一头穿过时,她在舒氏怀中哇哇大哭。
儿时她贪玩,姐姐姬合英随父在练功场习武,她耍了性子也要去学,却被尖锐的刀剑刺破了手心。
姬时语不记得自己哭成什么样,但定然是疼了她好久。
因为娇气太怕疼了,爹娘疼她,不让她碰刀枪,更不允习武。
可每每见到姐姐身上新添的伤,她都会心疼地掉下眼泪。
姬合英是知道的,她太能感同身受,如同她自己被伤。
如今姬时语见到江曜伤痕累累的后背,那些陈年旧伤,一寸寸伤在人的肌肤之上,活生生刮开血肉,见到血骨。
该有多疼啊。
姬时语的后背仿佛让人抽打,落下鞭子,滚开皮肉,她咬着嘴唇,眼底有泪花蓄起。
胸口闷,心也隐隐作痛。
好疼、好疼。
风中伴随小姑娘隐忍的哭声,江曜转了头。
他就那么看见月光下,小姑娘捧着茶杯,白嫩的脸颊无助掉着眼泪,那双灵动的圆眼愠着说不尽的心疼。
江曜喉结滚动,他害怕看她纯净的眸子,也畏惧她流露出这样的意味。
“你别这样。”
江曜恨不得将自己埋入水里,让姬时语再看不得。
如若他是岸边的一颗芦苇就好了,或是水里的一条鱼,那样他便能轻易面对这样的姬时语了吧。
姬时语咬唇,努力压住抽噎,“你转过去,不要看我……”
她才是难为情,该死的眼泪没忍住,她是感受到了江曜的痛苦才会哭,可掉了眼泪,后又感到丢脸。
两人之间弥漫着无言的窘迫,水波轻荡,湖里的江曜还是自觉地背过了身。
还好夜深人静。
江曜如此想。
可偏偏在这时,后背贴上一具温热,随之而来的还有桂花蜜的香甜。
“你一定很疼吧?”小姑娘轻声问。
姬时语的眼泪似乎打在了他裸_露的后背,烫得他早年痊愈的伤疤都生了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