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真有人来迎亲?众人都有些惊诧。
云雍让杜风致护卫李持盈躲在殿宇之中伺机下山,他则当机立断进了一顶空花轿中。
“正好有人引路,我便藏在轿内一探究竟,老杜你保护好殿下,去村里等我消息,若是我三日内没回来,就赶紧带着殿下离开……”
他话未说完便止住了,李持盈坐进了另一顶空轿子。
众人低声惊呼:“殿下?!”
李持盈冲着众人一昂下巴,“迎亲的队伍要进来了,都去藏好。”
侍卫们站着不动,又不敢冒犯她,眼见喜乐声越来越近,一个个原地踌躇,面露焦急。
云雍一个纵跃来到身边,嘴里念叨着“得罪”,手掌便如闪电一般伸了过来,下一刻她就带到杜风致身侧,“快带公主进殿去!”
没待李持盈反应,云雍一推一扫,殿门“砰”地关上,杜风致牢牢“护卫”住她,神情紧张满头冒汗,大概是怕她半途跑出去。
多虑了,这时候跑出去无异于送死。
李持盈瞥他一眼:“擦擦汗吧。”
杜风致一张褐色面孔红得发黑,手忙脚乱地擦汗。
顺着门缝只瞧见轿帘一闪一动,云雍已不见踪影。
与此同时,大门被推开了。
府君庙内外一片静寂,唯有诡异的喜乐声飘来荡去,如同魔音入耳,令人心生寒意。
迎亲的“人”,穿着红绫卦,木苍苍没有神情,轻飘飘地将花轿抬在肩膀上。
轿子里不是身量瘦弱的小姑娘,而是些体态臃肿的大男人,他们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妥,毫不费力地担在肩膀上,步履飘忽间便要跨出庙门。
“快看,他们的脚。”
不知是谁轻呼一声,透过窗格上的丝绢看过去,那些人衣袍空空荡荡,后脚飘悬半空。
李持盈暗叹一声糟糕,果然,喜乐骤停,迎亲队伍猝然停下脚步,他们头颅反转,齐刷刷地看向紧闭的殿宇,眼眶里尽是乌沉空洞的光。
众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两波“人马”隔着绢窗对视,周遭陷入令人不安的寂静。
杜风致和其余羽衣卫互视一眼,全神戒备。
忽然,迎亲的队伍动了,先前那股死亡凝视似乎是在短暂思考,转眼之间,它们抬着鲜红的花轿纸鸢一样飘来。
“杀出去!”
随着杜风致一声大吼,羽衣卫破门而出。但是,门板打在身上只是略阻它们片刻,短暂的迟滞过后它们再度扑上来,更凶,更疾。
轿夫尖利的指甲犹如钢刀,与寒铁交击时迸发出刺耳的声响,杜风致一脚踹开轿夫,横刀便砍。
刀尖铿锵有声,轿夫鲜红的衣襟被挑飞,露出里面白惨惨的骨架,身不见肉,刀不见血。
羽衣卫忍不住惊呼:“真他娘白日见鬼了!”
话音刚落就被钢刀般的手指破开胸膛。
云雍飞身而出,一剑扫落几个轿夫的头颅,岂料轿夫失了头颅竟然还能行动如常。
这些非人非鬼的东西不惧刀剑不知疲倦,羽衣卫本就带着旧伤,此刻落入下风,再耗下去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云雍环视一遭,见这些异物团团围笼不死不休,当即说道:“拖住它们,我寻机带公主离开。”
众人呼应一声,犹如一支长矛向着一处刺去,异物们不会随机应变,但却依凭着不死不伤的身躯与无穷无尽的体力前仆后继。一时间羽衣卫竟被阻得片步未移。
借着暗淡的天色,李持盈凝神细瞧,迎亲之人的身影飘飘忽忽,每一道都似有两重影子,她疑心天光太暗看错了,又细细分辨起来,他们面上没有表情,可是身躯里隐藏着的身影分明扭曲狰狞。
联想到他们的衣衫从未因打斗而飘动过,仿佛糊在身上画在纸上一般,脑海中刹那间灵光闪现,“用火!它们是纸人!”
云雍反应最快,摸出火折子丢过去,登时将一个轿夫的手臂灼出黑洞,轿夫的动作明显有了忌惮。
竟然真的有用!看来同她料想的不错,是有鬼魂附在纸扎人之上,往来驱策,竟与寻常肉身毫无二致。
纸人们打斗之时亦不曾放下花轿,可见极为在意这些新娘,攻其必守,一定能有奇效。
记起大殿之中香案之上似乎供奉着长明灯。
李持盈说道:“殿中必然有酥油,泼在花轿之上。”
云雍一点就透,招呼道,“弟兄们,点天灯。”
数盏灯油泼到花轿之上,羽衣卫掷出火种,火苗借助风势,猝然卷起丈高火舌,那些纸人不知痛苦不知逃跑,仍抬着轿子挥舞着尖利的指甲抓过来,直到身躯寸寸成灰才停止攻击。
火势一发不可收拾,众人跃出高墙,避在庙外,耳听“噼啪”作响,眼见浓烟滚滚,随着府君庙一起陷于火海的还有花轿中的虫蠹。
没叫府君亲眼看到这群“新娘”,倒真是可惜了。
经此一番缠斗,天色更暗,月亮本就宛如玉钩没什么光亮,此刻又被灰蒙蒙的云雾遮挡,更见幽褐。
然而身后庙宇高燃火光膛亮,照得四野分外明晰,正因如此,他们才愕然地止住步子。
映入眼帘的是蓊郁茂密的树林,树影森森遮天蔽目,那条通向外界的羊肠小道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山林寂静,虫鸟息声,巨大的火舌烤得众人浑身透湿,一行人在原地兜了几个圈子之后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他们被困在了此处。
“娘的,不会是遇见鬼打墙了吧?”
不知从何时起林间起了浓雾,雾气将冲天大火笼得朦朦胧胧,更似将耳膜堵住一般,“噼啪”的燃爆声都变得闷闷的。
呜咽幽泣之声自四面八方传来,茫茫白雾之中似乎藏着无数孤魂。
眼看着云雍的身影消失在浓雾之中,李持盈一步踏出,就撞进了一顶鲜红的花轿。
花轿无门无窗,好似一座移动中的棺材,耳边是疾逝的风声,不知过了多久,花轿停下来,四周阒静如坟场。
轿子凭空消失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李持盈揉着腰从地上爬起。
红烛高燃,雕以瑞凤祥龙;锦被层叠,满绣彩戏鸳鸯,红绡漫卷,喜字盈门,八仙桌上,分列枣生贵子;千工床内,一双莲花玉枕。
这竟是一间布置精巧的婚房,同凡俗的婚房没有任何差别,却因为太过正常而显得诡异。
门窗都被栓的死死的,外面亦是一片静谧,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异响。
时间在这奇异声响中变得格外漫长,李持盈有些微的紧张,以及兴奋。
外面的会是一条巨蛇,还是同塑像一样的人首蛇身?
烛九阴?相柳?腾蛇?
他是否会张开血盆大口一下吞掉她?
沙沙的声音由远及近,终于在门口停下。
门被推开,入目的是一节苍白到泛着青灰的手指,青袍翻飞间露出一段笔直修长的腿,和她想像的不同,他是一个苍白瘦削如假包换的男“人”。
他行至跟前三步停下,似乎在静静审视着什么,幽绿眼眸闪烁着冷光,那是野兽锁住猎物的危光。
一股强悍的威压笼罩下来,像是一片散发着噬人气息的沉沉深渊,不可窥探,不可逼视,让人情不自禁生出渺小之感。
李持盈觉得她面前是一只盘踞在深山的巨兽之王,就连一个轻轻的鼻息都会引动风暴雷雨。
本该恐惧的,可她却更兴奋,灵魂颤栗着涌起一股突如其来的战意,血脉喷薄赍张,好似犯了血液躁动的旧疾,她不受控制地绷紧身躯,猛然锁住他诡异的绿曈。
若她能看见自己的眼神,定然会惊讶,因为那是一种绝不逊于野兽的凶猛目光。
一人一妖无声对峙。
短短一瞬间,李持盈由紧绷到疑惑,她清楚地瞧见他的目光中泛起一丝满意。
无形的压力瞬间变轻。
他轻笑一声,“几百年了,还是这样的性子。”
几百年?她和他很熟吗?
李持盈久久没有回应。
他又皱起眉头:“怎么?我还没记恨你,你倒先记恨我了吗?”
记恨还是不记恨?记恨什么?
李持盈仔细端详着他的神色,想要窥探出些许端倪,却见这个世人口中可惧的府君如墨如瀑的长发中偶有银光闪烁,眉心有一道深深的褶痕,似乎是长久不得展颜。
一个受人敬奉,能够呼风唤雨的大妖又能有什么揪心事呢。
她看久了,他似乎有一缕羞涩,又有一丝怅然:“你还是这般美貌,可我却老了。”
“为什么?”
他愣了一下,“什么?”
“为什么会老?你不是妖吗?”
他仰头大笑,眼角依稀有恨意,“你不是最清楚吗?我被囚于此处已有四百八十六年了,日日受至阳之气炼化,早就不复从前。你亲眼看他将我镇压,怎会不知等着我的下场是什么。”
掌心微微出汗,看样子她无意中戳了人家肺管子,这蛇妖别再一怒之下吞吃了她,那可太恶心了。
李持盈头脑飞转,蛇妖明显是把她当成了昔日爱人,似乎还是一个对他始乱终弃的爱人,蛇妖的态度很微妙,既有残存的爱意也有深深的恨意。
想要活下去就必须保留他的爱规避他的恨,自己这张和他爱人相似的面孔就是她能活下去的筹码。
李持盈展露出最无辜的神色,带着恰到好处的歉疚,却说着最残忍的话:“抱歉,我全都不记得了。”
蛇妖忽然就哑了声,好似全部的爱与恨忽然没了寄身之处,茫然、不甘、怒意……种种表情一同出现在他的面孔上,他脸上青麟乍现眼底泛出幽光,忽而发出一声震天的吟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