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开得再慢,这段时间里也快超过江羡黎的身影。
“要不要载江记者一程?”周振发提议。看江羡黎这样,他难得生出些同情。
沉默几瞬。
安静的车里传来平静无波的回答:“不必。”
周振发眼皮动了动,又觉得在意料之中。这位陈总,一向这么冷心不近人情不是么。
而且这个所谓的学妹既然已经忘记了高中的情谊,陈总也没有再留情的必要。
看来以后这位江记者也不会再出现了。
……
江羡黎回到家,郑董已经给了她回复。
其实她前两天就暗自打听了郑董的动向,做了两手准备。
她原本疲惫的精神顿时抖擞起来,飞快回复和郑董约下时间:
“您明天有空吗?方便我去公司拜访您吗?”
现在的郑董急需要展现他公司良好的运作,想必不会拒绝。
果然片刻后对面回复:“可以。”
江羡黎大大松了一口气,来不及洗澡,连忙打开电脑开始写提纲。
时间飞速溜走,不知不觉,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二点。
将写好的提纲发到主编邮箱,江羡黎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趴倒在桌上。
摘掉眼镜,揉了揉自己酸痛的眼睛,拿起手机才发现几个小时前妈妈发了几条微信过来:
“对方长辈约了周六晚上七点,淮畔咖啡厅。去见见对方。”
“看看对方人怎么样,条件不好不用强求。你就说妈妈不同意,别管你爸,天下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事。”
“你爷爷生前那么疼你,他都没提这件事,你还管那么多做什么。”
“老爷子也真是,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套。”
江羡黎把信息往上划,直接回:“好,我会去的。”
爷爷走了,她也不会落了爷爷的脸面,他生前是最守信的人。
……
第二天早上,她就收到了主编的回复,同意她用郑董的采访来代替。
江羡黎快速收拾好自己,化了个淡妆然后直接去了旭日集团总部。
见到郑成鹏的时候,她没有提昨天酒会见到他的事。但是她非常清楚,她昨晚跟着周振发进宴会厅的时候,郑董看见了。
郑成鹏现在急于向华豫寻求帮助,又见到她和周振发一起进来,或许会以为她是周振发的女伴。这也是郑成鹏这么轻易答应接受她的采访的原因之一。
江羡黎很清楚这一点。
很多事,她在这个圈子看得太清楚。她虽然算不上圆滑但也不是什么圣人,纯人,会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不加以利用。
采访很顺利,江羡黎也问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一个小时就结束了采访。
回到公司的时候,吴与明刚好从办公室出来,见到江羡黎,脸色微微变了变。
本以为那件事能让江羡黎栽一个跟头,结果还是被她想到了办法翻身。
“江记者真是能干,迟到错过周振发的采访,还能拿到郑董的采访代替。看来以后要是哪位同事迟到错过采访,都可以随便拿别的稿子“将功补过”了!”
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有脑子的人都能听出来。
“吴副主编嘴巴这么厉害,你也随便拿下郑董的采访试试呗!”
一道年轻明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众人往后看,一个穿着很嘻哈二十岁上下男生吊儿郎当的走过来,一句话怼得吴与明面红耳赤。
但他这个人向来欺软怕硬,裴澈是个富二代,听说家里有点背景,吴与明压根不敢得罪,转身直接进了办公室。
裴澈随手一挥,“看什么热闹,还不上班。”
然后露出一口白牙,讨好地走到江羡黎身边,“羡黎姐,我师父说她这几天出差让你带我,给我个任务呗,我太闲了。”
江羡黎想了想,有点头疼给他什么任务。裴澈一心搞嘻哈,十天有八天迟到早退,对工作根本不上心。
来公司也是走个过场。
不知道他是认真想学习还是纯粹的糊弄,想了想,江羡黎把一叠资料放在他面前,“你先把这些资料看完吧。”他没有什么基础,先看些优秀报道最合适不过。
放完资料后江羡黎就没再管他,开始写稿。
“啧,真冷漠啊,我刚才还帮了你呢。”裴澈小声说了句。
话传入江羡黎的耳朵里,正在打字的手顿了顿,但也没多说什么。
她不是冷漠,她只是避免和更多人有更深层次的感情连接,这会让她觉得负担。
所以从小到大她的好朋友也没几个。能够无所顾忌畅谈生活所有琐事的,只有一个云知微。
中午吃饭的时候,江羡黎的微信疯狂弹出。
吱吱:“什么?娃娃亲?这年代还有这么老土的事呢?”
吱吱:“天呐,我觉得对方也挺奇葩的,这都是你爷爷那年代定下的,到现在都有几十年了吧?”
吱吱:“你还是小心一点,不是我恶意揣测,你想想,你们两家断联多年,说明对方也早就不承认或者不想履行这所谓的娃娃亲了,简单来说就是看不上你。可是现在突然找过来,那家里肯定出了什么问题才会想到你。要么家道中落,要么身有隐疾娶不到老婆,只能找你。”
吱吱:“不管怎么想,我都想不出对方有任何善意的可能。”
吱吱:“你可别那么傻,你爷爷肯定是希望你幸福最重要的。去见一面看看,别太死心眼。”
其实不用吱吱说,江羡黎自己也有这样的猜测。
只不过她愿意去见见,若是对方需要帮助,她很愿意尽自己所能。
而且,事情未必有她想的那么糟糕不是么。江羡黎这么安慰自己。
梨子:“嗯嗯,我知道。”
梨子:“对了,许臻回来了你知道吗?”
手机对面安静了许久。
吱吱:“他回来就回来呗,还能杀了我不成?我现在可没钱,烂命一条。”
梨子:“你小心一点。”
吱吱:“你放心吧,我是见不到他的。倒是你,不是很想见陈聿琛吗,怎么在酒会见到了转身就走呢?”
梨子:“人太多了,不好说话。”
吱吱:“你想那么多干嘛,你有十年没见到学长了吧?好不容易见到人你又走了。学长是什么人,哪里是天天能碰到的,以后你再想见他可就很难了哦。”
吱吱:“越是逃避,越是心里有鬼。说的就是你。”
江羡黎手指一顿。
“我知道。”
她本来就心怀不轨,可她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见了又能怎么样。
关上手机,江羡黎回了公司,心里在思考和娃娃亲对象见面的事。
也不知道是云知微的话让她太印象深刻,还是因为晚上睡觉前,她看到一个大学生被拐卖到山村十几年无法逃脱的新闻,让她在晚上做了一个噩梦,梦到那个娃娃亲对象根本就是不怀好意。
醒来的时候额头上一层细汗,胸口还留有恐惧的余韵。
还没见到对方,就给了对方一个恶意的设定,这实在不好。
可尽管一直这样提醒暗示自己,江羡黎不免对这次的见面还是存有几分忐忑与不安。
她终究算不上出尘,只是个平凡的普通人,有着人性该有的弱点。
晚上七点,环境优雅安静的咖啡厅内放着轻柔和缓的钢琴曲,店外广场的喷泉在绚烂的霓虹灯下绽放。
江羡黎推开门,门口服务生过来礼貌的问她要点些什么。她点点头,说自己来找人。
这家咖啡厅离公司挺近,但是江羡黎是第一次来这里,里面很大,有一道旋转楼梯通向二楼,里面客人却寥寥。伴随着缓慢流泻的音乐,暖黄的灯光,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事实上江羡黎除了拿到这个地址和一个手机号外对对方一无所知,问她妈妈也不知道什么,只说对方父亲就给了她这些信息,如此神秘。这也是让她变得忐忑的原因之一。
看过一楼寥寥的几个客人,每个人都在专注自己手上的事,看起来都不是她这次来见的婚约对象。她踏上楼梯,一边往上走一边拿出那个手机号码开始拨打,走上二楼时,发现楼上更是空荡,也没有手机铃声响起。
她开始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心里的忐忑让她转身欲走。
“女士,您请跟我来。”一个笑容甜美的服务生走过来带路。
江羡黎脚步一顿,停了停,跟上了服务生。
看来她要见的人确实在这里。
见到他她该说些什么,对方会是怎样的人,她该怎么和他说明她没有结婚的想法……
江羡黎脑海里一闪而过许多想法,忽然又觉得自己实在多虑,去见了不就知道了。
二楼环境更加清幽。
跟着服务生绕过一个转角,迎面而来便是一整面的落地窗,将外面华彩万千的霓虹尽收眼底。
窗边坐着一道修长清隽的身影,长腿交叠,闲适靠在椅背上,目光看着窗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是繁华和绚烂的夜景也掩盖不住的温雅。
十年前的记忆早已褪色泛黄,如今透过落地窗照射进来的绚丽光影将他的侧脸照得清晰而明亮,让江羡黎脚步猛地一顿,脑海里一瞬间似乎忘记了思考。
怎么……
怎么会是……
大概是听到了动静,陈聿琛偏头,沉静的视线落在江羡黎身上。
音乐恰好播完,偌大的咖啡厅里出现了几秒的沉默。
他的眼睫浓长,英俊的眉骨略下压,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江羡黎。”他的语气沉静,却并不意外,“好久不见。”
她也曾幻想过某一天与他不期而遇重逢在某个地方,她身上应该穿着体面漂亮的裙子,打扮精致而亮眼,成熟而丰韵,或许会有一瞬间能让他觉得别开生面,捕捉吸引他的视线几秒。而不是如今这样,冒失而打扰地闯入,如此失礼。
他回来后三次见面,她不是狼狈就是在狼狈的路上,与她的幻想截然相反。
真失败。
她想。
可是再狼狈,她也不能再转身就走。
江羡黎握住手心,嘴角努力上扬起一个弧度,眼底绽放出点点惊喜与惊讶,就像是一个久别重逢的人该有的反应。
语气高兴:“学长,好久不见!”
还想问一句你什么时候回国了,又觉得多此一举。只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真巧!”
说着她主动拉开陈聿琛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小小的巴掌脸上,晕染出极为自然的笑容,无论谁见了,也能看出她的欣喜。
自然到连江羡黎自己都分不清,自己的乍然欢喜是不是演的。
诚然,见到陈聿琛,和他面对面坐着聊天,她确实是从心底里觉得高兴,许多寒暄的话脱口而出,利落流畅。好像早已经演练了千万遍。
陈聿琛看着她欢喜的笑脸,柔和的眉眼弯弯,像是与他从未有过这十年的陌生与隔阂,与她在酒会上转头就走的疏离模样更是大相径庭。
一直等她说完了那些状似亲近叙旧的话,陈聿琛骨节修长的手指才在桌面上轻点了点。
江羡黎虽然努力叙旧,但她不是善谈的人,一时间也找不出许多话题。舔了舔唇角,左右看了下安静的二楼,没话找话地说:“怎么二楼都没人来。”
“我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所以把二楼包下了。”
“哦哦。”江羡黎点了点头。
他一直都是这样,不太喜欢热闹,却也不会过分限制他人的权益,所以一楼还可以正常营业。
与传统的被打上“黑心”标签的资本家不同,某些方面来说,他其实是个很宽和的人。
否则今天她也上不来这里,更不会碰到他。
最近虽然狼狈,但也有一点幸运,江羡黎想。
“总之,很高兴你回国了,很高兴再见到你,学长。”她由衷地说出这句话,却也只是表现得一个与他久别重逢的,普通旧识。
其他的情绪,不能再表露。
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江羡黎思索着可以聊的话题。
“如果你这句话并不违心,”陈聿琛笑了笑,“那么我也很高兴。”
“当然不违心。”她下意识回答,眼里闪着真诚。
“既然不违心,我实在想不通,你在酒会上见到我转身就走的理由。”陈聿琛眼底的笑意忽然淡了,“是我有任何让你不快的地方吗?如果不是今天见面,我很难想象,究竟什么时候你才会主动来见我。”
江羡黎顿时僵住,放在桌下的手指紧紧握住。
他那天让周振发带她进酒店也是打算与她叙旧的么?
可是她提前走了。
她不是故意离开,她是觉得他很忙,她不应该过多打扰。也不敢确定他有没有时间和她叙旧。
事实上,作为被陈家资助的贫困生之一,受到陈家许多恩惠的她,主动去问候他本就是她该做的事。
“没有。”江羡黎慢慢低下头,咬了咬唇角,“我只是不想打扰你。酒会上有这么多人,我不想因为我的原因而对你造成任何可能的困扰。绝对不是因为不想见你。”
“我们有十年没见了,久远到我已经不能确认你诚恳的面容之下说的是不是实话。”陈聿琛微微叹了一口气,“所以我有时候会怀疑高中是我对你不够好,不够关心,以至于你十年间才从不联络我。”
“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挫败的事不是么。”
江羡黎和陈聿琛从来不是普通的学长与学妹关系。
辰辉是一家私立中学,汇集了全国的名师,师资力量雄厚,在这里学生可以得到最好的教育,从这家高中毕业的学子,都是名校的储备军,行业未来的新星。也因此,普通人根本进不了辰辉。要进辰辉,除了钱,还要关系。或者因为成绩非常好而特招。
江羡黎就是特招生,直白点来说就是贫困生。进辰辉高中时,陈家发起了辰辉特招生的资助计划,江羡黎作为被陈家资助的贫困生之一,陈聿琛一直对她很照顾。
有人说这个所谓的慈善项目不过就是为了打造陈聿琛的形象,为他以后的事业铺路。可作为实打实受过恩惠的江羡黎来说,不管陈家出于什么原因,她都应该心存感激并为此报答。
可是他高中毕业去国外后,她从未有过一星半点的问候。这无疑显得有些……白眼狼。
这绝对不是江羡黎的本意。
接受了陈家的资助,却对陈家的太子爷产生了妄想和觊觎,这才是真正的忘恩负义不是么。
江羡黎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会不会出格,对他造成不必要的困扰,只能克制自己不再联系。她想,这样对双方都好。可绝对不是她就此忘了陈家的恩情,忘了他的照顾。
她不能让他对她产生这样的误会。
“不是的,我从来没有这样想。”江羡黎抬起头看着陈聿琛,用力摇了摇头,连忙解释,“我有关注你的消息,只是你的新闻太少了,我不能了解很多。我一直都记得学长对我的帮助,从来没有忘记,也不会忘记。我只是觉得你学业事业繁重,我不该打扰给你添麻烦。”
顿了顿。
“其实我这些年,一直很记挂你。”
非常非常,挂念。
如果不是窗外照进来的灯火太耀眼,大概陈聿琛会将她眼里那一点点,微不可察的依恋看得更清楚一些。
从高中起,江羡黎偶尔会露出这样眼神,无辜柔软而真诚,引人关切担忧。
陈聿琛忽然觉得她也不是那么不可饶恕。
他招来服务生给她点了一杯热水和一份提拉米苏。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羡黎,对人的想念是要宣之于口的,不是所有人都能透过你的沉默猜到你的想法。”
他大学毕业和研究生毕业都收到了来自国内寄过来的礼物。
却没有署名。
若是普通人,不可能查到这些礼物是她送的。
这两份礼物,价格昂贵,恐怕要耗尽她当时的积蓄。
他当然知道她从不是什么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只是她不愿意麻烦他,在外人面前与他划分界限的态度依然令他不悦。
这个他一手供养的小学妹,不该如此“避讳”他。
她接受的从来不是陈家的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