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颜和贞英站在门外,偷听了半天,从猴子与李天王对话,方知事情原委。
原来是猴子保金蝉子西天取经,路上遇见一女妖,女妖抓走了金蝉子,要和他做夫妻。
猴子打到女妖洞府,没找到妖怪和师父,只找到了两个牌位,上书:
“尊父托塔李天王”、“尊兄哪吒三太子”。
猴子见牌位,笃定女妖是李天王之女下界为害,于是上天见玉帝,玉帝派太白金星送他来云楼宫询问。
七岁的贞英如何能下界为害,李天王爱女心切,大怒,拔出斩妖剑就要砍猴子,却被哪吒使阴阳双剑架住。
“父王息怒,父王的确有个女儿在下界。”
门外四只眼睛瞪大,敖颜和贞英相视。
“你还有个姐姐?!”
“我还有个姐姐?!”
经过哪吒提醒,李天王这才想起自己当年救老鼠精、老鼠精认他为父,认哪吒为兄一事。
他的确有个义女地涌夫人在下界。
方才刚硬的态度,一时软了下来,猴子得了道理,不依不饶,一定要和李天王去见玉帝。
金星从旁说和,哪吒见状,出门点天将天兵,准备下界捉拿妖精,他方一抬头,便见到跃跃欲试的敖颜。
“元帅,小神主动请缨。”
五营天兵得令,收拾整齐,敖颜站在天将队伍中,跟随李天王与哪吒下凡收妖。
半截观音并不是什么法力出众的大妖,麾下也尽是些老鼠,敖颜与天兵进入地宫,但见角落中,一群老鼠恐惧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哪吒很快抓到了半截观音,将她收服,众人出了妖洞,猴子也救出师父,正查看师父情况。
敖颜悄悄越过前面的天将,追到哪吒身边。
她手背在身后,扭扭捏捏跟在哪吒身后,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满怀期盼望着他。
“元帅,我想看看那半截观音长什么样子。”
这才是她非要跟着下凡的原因。
老鼠精长在灵山脚下,模仿观音法相化形,是故得号半截观音。南海观世音菩萨普度众生,有法相三十三,三十三法相在人间流传广泛,敖颜都见过。
她不是对半截观音的脸感到好奇,真正让她感到好奇的,是半截观音对金蝉子的勉强,她既然在灵山修炼,就必定见过唐僧的前世金蝉子。
知道对方是佛子,还要勉强?
哪吒无声往边上走了几步,敖颜顺势站到了李天王身边,小心翼翼往塔中看去,但见玲珑宝塔里,金鼻白毛鼠发了疯似的,不断用头去撞、用牙齿去咬玲珑宝塔。
可无论她怎么用力,都是枉费心机,头撞在冰冷的玲珑宝塔上,鲜血淋漓,牙齿也断了,她依旧不死心。
敖颜正看着,宝塔却被提起。
李天王发现了敖颜,托起宝塔,“走吧。”
小老鼠不甘,在玲珑宝塔中乱撞,力道之大,宝塔也在李天王手中也微微发颤。
“夙世前缘系赤绳,鱼水相和两意浓。不料鸳鸯今拆散,何期鸾凤又西东!蓝桥水涨难成事,袄庙烟沉嘉会空。着意一场今又别,何年与你再相逢!”【1】
唐僧盘腿坐在树下,口中念出这首诗。
敖颜惊愕回首,确认这诗是从唐僧口中说出,她在凡间学过人间诗书,大概知道这首诗的意思。
两个人是前世的姻缘,今生遇见,感情如鱼水和谐,但是天不遂人愿,被迫分别两方。尾生抱柱,没能等来爱人,蜀国公主与爱人相约袄庙,也成云烟一场空。
今朝重逢又分别,何年何月又能再与你再见?
这诗缠绵悱恻,用情感之深,不像是能从一位高僧口中说出,甚至不像是和尚能说出来的话。
但这又的确,是唐僧所说,他坐在树下,无喜无悲,将这首诗念出。
出乎意料的是,玲珑宝塔中的地涌夫人在听清唐僧所念的诗后,渐渐安静下来,她不再挣扎,情愿被困在囹圄之中。
敖颜好奇的看向唐僧,面前僧人虽也说的上俊眉修目,但比起几百年前在法会上见到的金蝉子,还是相去万里,两人,有云泥之别。
一个是法相堂堂的佛子,一个是肉体凡胎的俗人。
只见唐僧目不斜视,合掌向李天王道谢,“感激天王出手相助,贫僧师徒还要西去,就此别过。”
地涌夫人干扰唐僧取经,被暂关起来,等候处置。
贞英一定要看看这位素未谋面的姐姐长什么样子,和敖颜两人,偷溜进关押地涌夫人的偏室,两人前脚踏进偏室,后脚就被身后阴影笼罩。
阵法五色光芒倒映在哪吒脸上,敖颜一时恍惚,连逃跑都忘了,贞英拽不动敖颜,两人被哪吒抓个正着。
“小哥哥。”贞英低头。
敖颜一直目不转睛盯着哪吒,一直到他走到了自己眼前,居高临下,睥睨自己和贞英,她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和贞英来偏室的目的。
“哪...哪吒...”
“这只老鼠,叫地涌夫人,又号半截观音,原本是灵山佛祖脚下的一只老鼠,因为听了佛法,生出灵智,逐渐远离畜生道。金蝉子见她有心,布施她些许米粒,并早日熄灯,将灯油留给她,这孽畜便记住了金蝉子。”
“三百年前,她食用了佛祖灯盏里的香花宝烛,我与父王奉命捉拿,金蝉子站出来,向佛祖求情。灵山之人,将他曾布施老鼠精一事拿出,污蔑他与老鼠精有私,请求佛祖严惩金蝉子。”
“佛祖说,‘积水养鱼终不钓,深山喂鹿望长生’【2】,养鱼与喂鹿,都是爱护生灵,故而金蝉子无过,反是向善。”
“金蝉子却反驳佛祖,说:‘不是’。”
“他轻慢了佛法,因此被贬下界,转生十世,方成今日之唐僧。佛祖放过了这孽畜,我与父王也不再追究,她大难不死,拜我与父王为父为兄,故而有今日之祸。”
说完,哪吒看向敖颜与贞英,“听明白了吗?”
贞英点头,“这个姐姐因为父王和小哥哥宽恕了她,所以认父王做父亲,认小哥哥做哥哥。”
敖颜却听得有些糊涂了,“什么不是?金蝉子反驳佛祖‘不是’,不是什么?不是向善?那岂非落实他人指控,承认自己和她有私?”
“不是。”一道弱弱的声音从阵法中传出,三人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但见一妙龄女子走到了法阵边缘,对敖颜道:
“不是。”
敖颜好奇歪头,“不是什么?你们两个怎么都爱说不是,不会真是夙世的姻缘,他有心包庇你吧?佛子金蝉子,难道也会动凡心?”
她想了想,觉得未必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金蝉子,法相堂堂,眼前女子,眉若远山,目如秋波,在凡间,人们一般将这样登对的人,称为‘天成佳偶’。
敖颜打趣道:“一个是佛子金蝉子,一个号半截观音,说起来,也是很登对的。”
“不是这样的。”地涌夫人道,“他是真的佛子,而我只是幻化的观音,他已经追寻到无色无我之境,而我还漂浮在苦海之中。我和他,没有私情。”
哪吒想了想,明白了地涌夫人所指,“你认错了?”
“是的。”地涌夫人道。
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其实我号半截观音,还有另外一桩含义。”
“观音有三十三法相,其中提篮观音以凡女马郎妇为之,观音以美貌,吸引男子,谁能背出佛经,她便嫁之。”
“凡人马郎背出佛经,观音应诺,又在新婚之时,露出骷髅像。”
“观音意在提点众生,美貌不过皮囊,红粉佳人,也是一具骷髅,女色不值得沉湎,劝众生及早从淫///欲回首。”
“我模仿观音化形,皮囊艳丽,留在灵山,未尝不是对灵山众人的考验,似一面镜子,谁对佛法之心不诚,着相于皮囊,往前一站,便一览无遗。”
地涌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日灵山众人围攻金蝉子的场景,“他们看到金蝉子布施给我米粒,于是着相皮囊,指责越重,他们对佛法的心越不诚。”
她双手掩面,“我是灵山众人的镜子,金蝉子何尝不是我的镜子,我知道欲海无边,可是...我只是一只寻常的老鼠精,我悟不了那么高深的佛法.....”
“我不应该阻拦他修行,可是我太想见他一面了,我想和他在一起,哪怕一时夫妻后,等着我的是万劫不复的刑罚,我也认了。”
三百年前,金蝉子站起来,一人独面灵山众人,灵山众人被他辩败,纷纷转过头去。
佛祖望着自己这得意的二弟子,眼露欣喜,于是出声,想终结此事。
可是金蝉子却对佛祖说:“不是。”
地涌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俊朗身形,怔怔听着他说出那句石破天惊的言论。
金蝉子面对佛祖,眼神如炬,他大声问佛祖,“众生既然平等,佛祖的香烛,她又为何吃不得?她有什么错,需要人来宽恕?”
一时灵山哗然。
“金蝉子,你大胆,怎么敢将佛祖与这孽畜相提并论?”
“金蝉子,你亵渎佛祖!”
“金蝉子!”
仪表堂堂,只是红粉骷髅,她不懂,只一头堕入欲海。谩骂声中,金蝉子的模样消失在眼前,地涌伸手想要挽留,却怎么也抓不住。
美丽女子变回原形,金鼻老鼠通体发白,“我希望他能多看我一眼,所以修炼出这么好看的皮囊,世上寻常男子,没有不爱这皮囊的。可是他不是寻常人,他是金蝉子。”
相由心生,她总觉得,金蝉子既然愿意救她,就肯定对她有一丝情谊,不管是什么,哪怕只是一丝怜悯。
地涌夫人不知道金蝉子追寻的是什么,可是现在她明白,金蝉子只是一汪平静的止水,她在水中看到的花与月,全是她自己一厢情愿。
老鼠哭着笑出声,“不是,什么都不是,是我异想天开,是我做了场一个人的地老天荒美梦。”
这番话传到敖颜耳中,内心深处一根敏锐的弦不防被拨动,噪音大作,她往后退了半步,哪吒似乎觉察到什么,回过头来。
法阵红光打在哪吒侧脸,他半边脸隐入阴翳,这张脸映入敖颜眼中,不知为何,阵强烈的熟悉感袭来,她不由浑身打了个寒颤。
相由心生这句话对敖颜的冲击太大,她的思绪一时紊乱,眼前陡然眩晕,脑内渐渐疼痛,她连连后退数步,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她漫无目的的往前跑去,想要将脑海内复杂的声音甩出去,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到了哪里,她最终在一汪清池前停下,蹲下身子,抱住脑袋。
水面倒映少女轮廓,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相对,敖颜望着眼前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那段分不清幻觉与相识的日子。
“你怎么了?”哪吒追了上来。
哪吒正欲弯腰查看,怀中却忽然扑进具温暖身躯,敖颜紧紧抱着哪吒,浑身都在发抖,似海中漂浮的小船,在风浪中起伏,唯一能抵御风浪,不过一根微不足道的船锚。
“这不是幻觉....”
真真假假记忆涌上脑海,在敖颜眼前一一闪过,她分不清、辨不明,只能紧闭双眼,抱住眼前的哪吒。
“哪吒。”
敖颜曾做过一个三日的美梦,梦境为她而织,顺她所想,甜美温暖。
梦境中,没有血腥的杀戮,没有死亡,只有平静的日升日落,和有情人终成眷属,陈塘关的三太子平安长大,和六公主喜结良缘。
婚后,三太子与父亲一起,继续为大邑商镇守关隘,六公主则施云布雨,庇护陈塘关风调雨顺。夫妇二人,为一方百姓尊敬。
梦中三十年眨眼而过,三太子接替父亲成为陈塘关之主,商王倚重,部将拜服。
有一日公主坐在树下,眺望窗外出神,那是大海的方向,海声滔滔,拍击岸边礁石。公主听着这声音,忽然感到阵伤感,落下连串泪珠。
三太子练兵归来,见公主落泪,大惊失色,连忙询问公主,“你怎么了?”
公主靠在三太子怀中,将自己心中一个秘密和盘托出,“我做了个梦,梦中,你死在东海边,而我,死在黑河底,生不聚首,死不同茔。”
“我又梦见,你死后复活,位列仙班,我们在昆仑分别,这漫长一生,我们竟做不了夫妻,要天各一方。”
三太子拥公主入怀,安慰道:“不会的,你只是做了噩梦。”
天下美梦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可噩梦却人所不同,公主站在陈塘关城墙之上,不知究竟是自己做了美梦,还是噩梦方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