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霖霖。风把窗户推开,将雨丝送屋中,案前烛火随之晃个不停,雨丝随之映出银针似的光,根根跌碎。
王执瑈伏案而坐,笔下正誊抄《妒妇传》。那原是当年梁宣帝时,因姜皇后善妒成性,特地命人搜做的规劝妇人的集子。年深日久,纸都烂了。谢太后命她把这些散乱的残篇整理编纂,作为新《女训》的其中一篇,以明妇人之德。
王执瑈写得入神,被风吹了一个激灵,也未抬头,只唤人去关窗。
宫室里幽幽地荡出了她自己的声音,却没有人应答。
王执瑈疑惑地停笔,又叫了两声,但屋子里就是没人,连她从王家带进宫来伺候的老妪都不见了踪影。王执瑈没有多想,自己起身来关上了窗。风太大,已将屋子里一半的蜡烛都吹灭了。王执瑈只好把头埋得低低的,几乎把鼻子都埋进了故纸堆里。
这些故事既有高门显贵之内宅轶事,也不乏民间夫妇的争端。无非都是做妻子的因善妒成性而被惩罚,轻则被丈夫责打,重则被判了官司,有拔舌,黥面,刖足,甚至还专有一卷写了阴司报应,说庐州有一柴氏,因嫉妒而鸩杀了丈夫的妾室,那妾室化了鬼魂,夜夜在她窗外哭泣不休,索去了柴氏的魂,下到地府陈情,阴间司正判了那柴氏油煎之刑。旁边有一排朱红小字,“阴司事阳间人何知耶?”正是当年姜皇后所批。
她后来的遭遇人尽皆知。梁宣帝作《妒妇传》规劝无果,反而激怒姜皇后,她下令鸩杀了梁宣帝的宠妃,帝后彻底失和,梁宣帝送来了白绫,将姜皇后活活绞死,再割舌覆面,要她下了黄泉也无颜见人,有苦难诉。
当年的姜皇后,正是死在了这上阳宫。
烛火又猛烈地晃了晃,融化的烛泪盈出来,尚未滚下,便又重新凝结。窗户突然“吱呀”一声,又被吹开了。
王执瑈猛地合上了残卷,又叫了一声家中老妪的名字,但回答她的还是只有自己的回音。窗牖被吹得来回扇动,王执瑈又走到窗边,刚要关上,忽地听到了幽幽的哭声。
“谁?”王执瑈退了两步,提高了声音。
没有人回答她,那哭声反而更响了一些,是个女子的声音。王执瑈惊出一身冷汗,跑回案前,高高地举起烛台,仿佛手里擎了一把剑,厉声道:“什么人!”
窗户还在随风摆,那哭声渐渐地淡去了,仿佛一切只是风。王执瑈在手心捏了把汗,壮着胆子回到了窗边,探着头看了看。外面什么都没有,她迅速把窗户重新合好,闩上了木条。但是心里太紧张,原本抓着的烛台突然一歪,跌落到地上。被烧化的蜡油一斜,彻底浇灭了火光。
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她刚才坐的位置上。
王执瑈腿一软,整个人都跌到了地上。她想尖叫,可是嗓子眼里像是堵住了。屋里原本就只有一半的火光,太暗,便看不清那是谁。只看到她的头发乱糟糟的,盖住了整张脸。窗外的哭声突然又起来了,调子扬得极高,像绷断的弦。
“何知耶?何知耶?”那女子念念有词,手指伸出来,看不见似的,摩挲着王执瑈扔在案上的残卷,然后顿住了,轻轻地笑了一声。
“阴司事,本宫如今都知道了……”
她缓缓地转过脸来,朝王执瑈张开了嘴。
一声凄厉的尖叫骤然划破了雨夜。
“什么?”谢拂霜惊讶地坐直了身子,“她说看见了谁?”
灵芝便又重复了一遍:“前朝的姜皇后。”
王家那个老妪今天一大早就来报,说王执瑈病了。谢拂霜传了太医,诊下来说是惊厥之症。这病常见于小孩子高热,但是王执瑈也没有发热的迹象,只是神志不清,抖得厉害,都不认人了。瞧着凶险,但太医施了针便好了,来回报太后,说应该是受了惊吓。灵芝守了许久,等王执瑈定了心下来才去问,没想到竟问出一个前朝姜皇后来。
梁芸姑想了想,道:“那《妒妇传》说得确实骇人,许是王家的小姐读得入了迷,让梦魇住了吧。”
谢拂霜当即冷哼了一声:“男人编几篇胡话就能吓得她这样,也是个不中用的。”
明绰悄无声息地把手里的黄纸翻了一张,露出了嘴角一丝忍不住的微笑,随即又被她遮掩了过去。
“知道了。”谢拂霜只当没看见明绰的表情,吩咐道,“让她好生养着,那《女训》就先不用她作了。”
灵芝欲言又止:“太后……”
“还有何事?”
灵芝:“王小姐相求,想回家去。”
“胡闹。”谢拂霜皱起眉,“她以为上阳宫是亲眷家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奴婢去问了昨夜伺候的人,看见姜皇后的不止王小姐一个,身缠白绫,以发覆面,口中无舌,眼下人心惶惶……”
“溦溦,”谢拂霜突然唤女儿,“你的屋子就在旁边,你昨晚看见鬼了吗?”
明绰抬起头,一脸不似作伪的茫然:“没有啊,这世上哪有鬼?”
“说得好。”谢拂霜重新转向灵芝,听起来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让他们管住嘴,不许胡说八道!”
灵芝便不敢再说,但神色颇有些为难。梁芸姑看了她一眼,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柔声道:“你去,当着众人的面,把姜皇后批过的那册书烧了,告诉他们,上阳宫以太后为尊,有天命护佑,前朝的皇后算是什么东西?有太后在,作不了祟的。”
灵芝这才退下。明绰等她走开了才问:“母后,为何不让王姐姐回去?”
谢太后把王执瑈召进宫,托的是慕她贤德之名,请她帮忙训诫长公主的名义。但王执瑈在宫里也有段日子了,显得东乡公主多顽劣似的。
天子说是让朝臣们“举荐”皇后人选,但王执瑈在宫里一住下,便也不再有举荐旁人的。可是立皇后的诏书又迟迟不下,这事儿一时就拖住了。
明绰问了这话,谢拂霜又装作没听见,她心里便忍不住这样想,母后显然是不太看得上王执瑈,这皇后怕是立不成。
谢拂霜目光轻轻一扫,已经把女儿窃喜的神情收进眼里。梁芸姑跟她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轻轻地吐出自己的舌头,指了指。
明绰舌上还残留着斑斑驳驳的黑色痕迹,说话的时候就能看到。谢拂霜刚看见的时候就问了,明绰只说是吃了芝麻糊。但一想到宫人们和王执瑈说那位“姜皇后”口中无舌,谢拂霜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梁芸姑放下手,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谢拂霜朝她使了个眼色,那意思便是要她一起装着没看见。
“母后,”明绰全然不知道两个大人眼睛里交换了些什么,手里已经把那黄纸公文翻完了,“长沙王真的疯了吗?”
原先的王府长史说是不耐长沙王的疯癫,擅自辞官而去了。朝廷一面指派了新的长史,一面去原先那位的家乡寻人。但此人无影无踪,连亲人都一并消失不见,明绰想起萧盈当时说过的话,长沙王也许真的有异心,已经把府上长史杀了。但找不到证据,这人或是畏罪潜逃,也是有可能的。
新的长史日日汇报,说萧忞疯得惊世骇俗,甚至追着幼子要什么童子尿来喝,实在不像装的。从这些奏疏来看,朝野上下都已经认定长沙王是真疯了,隐隐有把矛头指向袁增的意思,只因陛下新近指了和桓家的婚事,桓家只好保持沉默,旁人才没攻讦得太过火。
谢拂霜反问她:“溦溦觉得呢?”
明绰想了一想:“母后,他都做到这份上了,就饶他一命吧,毕竟是父皇最后一个弟弟了,说出去,太后的名声……”
谢拂霜撑着额头看她:“你不用顾忌做太后的名声。我是问你,若你是天子,当如何处置?”
明绰没听懂这有什么区别,眨了眨眼,只道:“天子的名声也不会好听啊……”
谢拂霜放下了撑着的手肘,看定了女儿:“他要抢的可是你的至尊之位.”
“他也就是想想,”明绰不怎么在乎的语气,“现在他被盯得动弹不得的,又抢不着。”
谢拂霜正色道:“想想也不行。”
“想想有什么不行的,”明绰道,“谁还没想过啊?太父和舅舅不都……”
她猛地住了口,看了谢拂霜一眼。但谢拂霜什么都没说,仍旧是定定地看着她,眼神看不出喜怒。
明绰不敢往下说,朝梁芸姑使了个眼色。梁芸姑立刻会意,给太后端来了一碗羹。明绰乖巧地伸手要去接碗:“母后,溦溦伺候你用羹。”
但是谢拂霜轻轻一避,自己端着碗,瓷勺在碗底刮出了微弱的声响。
“你皇兄跟你说过他打算怎么处置长沙王吗?”
其实萧盈没有明确说过,但明绰也很清楚,萧盈在此事上其实和谢拂霜是一样的态度。他们不会放过长沙王。
谢拂霜笑了笑,已经从她的表情中读出了想要的回答,然后一口气把碗里的羹当药一般灌了下去。
“溦溦,你心中还能念着宽仁,是因为你还没有坐在这个至尊之位上。你要记住……”谢拂霜停下来,明绰等着她往下说自己应该记住什么,但谢拂霜只是沉默地、长久地看着她。
明绰又想了想:“母后要是实在不放心,还是召长沙王回建康吧。他要是真疯了,在那种荒僻地方也是凄凉,就当是母后这个做嫂子的照顾他。他要是没疯,肯定知道这是母后在保全他。”
谢拂霜没立刻答,只是伸出手示意梁芸姑拿走了空碗。
“当初你太父也想这么保全燕康王……”谢拂霜看着女儿,没把后面的话说完。燕康王封地的州镇不像荆州刺史这般态度模糊,燕康王没有后手,狗急跳墙的下场就只有血溅当场。
可是长沙王不一样,当年封去那里就是因为荆州刺史兵强马壮,能替建康镇住萧忞,没想到如今竟然适得其反,反而让建康投鼠忌器。
谢拂霜轻叹一声:“溦溦,荆州不可擅动。”
“我知道!”明绰一脸被看轻了似的神情,急切道,“我不是要逼他狗急跳墙,我是说咱们把他骗来!”
谢拂霜眨了眨眼,露出探询的神色:“如何骗?”
明绰伸手在刚看完的那一堆公文里翻了翻,找出御史中丞的奏表:“母后你看,王诃这么给长沙王说话,绕了半天不就是怕皇兄崩得太早,宗室无人吗?长沙王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母后就派人去跟他说,陛下病得太重了,恐怕活不长啦,母后想收养长沙王的儿子,让他挑两个最聪明最健壮的带来健康——要是这都不上钩,那他才是真疯了。”
谢拂霜听得笑起来:“一点都不忌讳谶纬,怎么这样咒你皇兄?”
“那不还是为了皇兄江山永固吗?”明绰撒娇似的依偎进谢拂霜怀里,又道,“溦溦是童言无忌,御史中丞才是咒皇兄呢,母后赶紧治他的罪!”
这话说得谢拂霜和梁芸姑都大笑不止,做母亲的摸了摸她的脸,再捏捏她的鼻尖,好像女儿就是这世上最可爱最无邪的东西,光看看怎么能够,一定要上手才能稍露她心里的爱重之万一。
“长公主这就是欲加之罪了,”梁芸姑也跟她开玩笑,“中丞一心想着女儿做皇后呢,哪会咒陛下?”
明绰撇撇嘴:“换个皇帝,他女儿不是一样做皇后?这人心可坏得很,他才不在乎跟母后沾着亲呢!”
“没错,还是溦溦眼光狠辣!”谢拂霜抱紧女儿,把下巴磕在她的颈窝里,亲昵地跟她贴了贴脸,然后又想起什么,跟明绰分了开来,拿帕子去擦女儿脸上蹭到的鹅黄和粉妆。
这些粉黛谢拂霜喜欢,明绰却是沾不得,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沾多了就会起疹子。建康的贵女都学太后,太后又鼓励各种新奇妆面的流行,所以大多喜欢把脸涂到极白,再上各种红的黄的甚至还有绿的蓝的,明绰一概涂不得,从来只用花汁蜜露熬出来的胭脂。别说那些个“佛哭”“妖靥”的繁复花头,她连眉毛都不见得画一画。
明绰不怎么在意地别过头,自己草草摸了摸下巴。但谢拂霜擦得十分仔细,明绰嗅着母亲帕子上的香气,很依恋地又蹭了蹭。谢拂霜干脆把帕子给了她,这才拾起了王诃的奏疏,又扫了两眼。
“既然中丞如此回护,便派他去接长沙王吧。”谢拂霜轻笑了一声,随手抛开了那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