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陈晚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外面下这么大雨呢。”
许安繁已经站起来去取挂在衣架上的外套,闻言笑了下:“我知道,我就是想去。”
陈晚思考了半天,想找个词形容许安繁此刻的行为:“以前没看出来,你这么随性。”
“你说话真好听,我哥一般说我想起一出是一出。”许安繁边披外套边道。
陈晚笑嘻嘻地站了起来:“那走呗,我陪你一起去。”
河边不会有海鸥,何况还下着雨,许安繁也知道,只是突发奇想,不由自主。
好像从遇到庄启之后,她产生这样感受的时刻变得多了起来。
雨势连绵,许安繁跟陈晚各自打了伞,两朵颜色不同的伞面并列前行,夏令时的天幕提前变得暗沉,像是夜晚即将抵达。
透明的水珠自伞檐滴落,又溅到许安繁的裤脚,留下颜色微深的湿痕,她走在雨幕里,像踩在一贯循规蹈矩的生活边缘,仿佛每个下一步,都通向未知的冒险。
康河在国王学院西侧,河上是因为徐志摩而闻名的康桥,刚来剑桥的时候许安繁就跟室友参观过,还在刻有《再别康桥》诗句的石碑前合过影。
因为有雨,康河周围行人寥寥,河面上也没有了游船,只剩雨珠溅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茂盛的植物散发出浓烈的草木气味。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许安繁跟陈晚走在河边的路上,陈晚问她感觉怎么样。
许安繁想了想说:“很自由。”
这不是一个在日常生活中常用的词汇,自由不是舒适,也不是平静,自由就是自由。
就像她也会用“自由”形容庄启,却不会这样形容其他任何人。
雨下得很大,却显得更安谧,许安繁一手握着伞,一手打开手机:“听歌吗。”
陈晚点点头,许安繁便放了慢潜的歌。
还是那首《Sugar for the pill》,旋律柔缓,好似心事伴着雨水默然涌流,每一次起承转合,只有她自己懂。
放完以后,陈晚说好听,又问是谁的歌。
“Slowdive,一个英国乐队。”
许安繁开口时略微迟疑,像考试时偷看了别人卷子,落笔时便没有那么光明磊落。
她话音刚落,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显示有一通电话,来电人是她们游学的带队老师姚老师。
许安繁示意陈晚先别作声,按下了接听:“老师,您找我?”
姚老师的声音顺着扬声孔传出来:“安繁,我有件急事想请你帮个忙。”
“您说。”许安繁道。
姚老师接着说:“这次来之前,我认识的一个老先生托我给他在剑桥念书的孙子带件东西,结果来之后太忙,我一直没抽出空,今天还有个学生发烧,刚送到医院去……”
听出对方被一系列状况搞得焦头烂额,许安繁善解人意道:“东西我帮您送吧,正好这几天我们也没什么课了。”
姚老师如释重负地说“行”:“那我把人家联系方式发你,明天上午你来找我拿东西,你这孩子办事我放心。”
陈晚也听见了许安繁通话的内容,等她挂断后就调侃道:“不是我说,怎么老师都喜欢你啊,乖宝宝。”
许安繁伸手从伞下打了她一下,她笑着躲开,又道:“哎,看来那个什么老先生是个人物,你听说过没,姚老师爷爷是退下来的一杠三星,她家里认识的,不知道是什么商政大佬。”
“管那么多呢,我就是替人跑个腿。”许安繁说。
她回宿舍之后,看到姚老师给她发了两个手机号码,一个是英国本地的,一个是国内的,然后是一个简短的名字。
“庄启”。
许安繁顿了顿,才给姚老师回复了收到。
明明可以只去借校舍工作人员的座机给庄启打个电话约时间,但她还是用社交软件搜索了他的国内号码,找到他的账号,给他发送了好友申请,验证消息里除了说自己是许安繁,还添上一句,姚老师让我帮你送东西。
生怕他误会一样。
做完这件事,许安繁把手机放到书桌上目力可及的位置,然后开始看白天在旧书店买的《Rebecca》。
半小时后,她的屏幕亮了。
许安繁把手机拿过来,看到庄启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
庄启:“原来小朋友是S大的。”
就算没有当着面,许安繁也能想象出他叫她小朋友时脸上轻佻的神情。
她问他什么时候有空,自己明天上午就去找姚老师拿东西。
“你拿完来找我就行,明天上午我们几个同学约了踢球,我一直在球场。”
庄启说完,给她发了一个定位,是她曾经路过的那片足球场地。
第二天许安繁去姚老师那里拿了要捎给庄启的东西,是个花梨木质地的小方盒,上面刻有海棠花纹,看着像有年头的老物件。
姚老师嘱咐许安繁拿的时候小心点,许安繁便把盒子放进包里的,一路都时不时用手摸一下还在不在。
她来到庄启打球的场地,远远就看见了一小群人里他的身影。
虽然庄启告诉她只是跟同学约的活动,但场边还是围了不少观众,有男生也有女生,女生多些。
许安繁走过去,正好碰上他们中场休息,庄启在球门柱附近和几个华裔同学聊天,她有点不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过去找他,想要发个消息给他,让他到场边来。
手机还没拿出来,隔她几步远一个坐在地上的男生就转过头,喊了声“安繁妹妹”,是唐策。
许安繁跟他打了个招呼,唐策想当然地说:“你来看庄哥啊。”
他瞥了眼许安繁空空的手,从地上的一箱矿泉水里掏了瓶扔给她,意味深长道:“一看你就没经验。”
接着他叹了口气,半真半假道:“我要是也长庄哥那张脸就好了,有这么多美女来给我送水。”
许安繁举着瓶水百口莫辩,恰好看到唐策露在外面的膝盖上有一片擦痕。她转移话题道:“你受伤了?”
唐策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刚才在场上摔了一下,没事儿。”
许安繁伸手从帆布包里翻了翻,找出一张创可贴,蹲下递给唐策。
唐策受宠若惊:“你还随身带这个?谢谢谢谢。”
“嗯,来之前我哥哥给我塞包里的,”许安繁想把手里的水再还给他,“你先用水冲一下伤口……”
还没说完,一只黑白相间的足球就从场内贴着草皮地滚了过来,许安繁下意识地用脚拦住。
她跟唐策抬头望去,看到了抱着胳膊倚在门柱上的庄启。
他斜着肩膀向后靠,两条长腿伸出来,正大光明地盯着许安繁。
唐策不知想到了什么,别有深意地笑了一声,没接许安繁的水,自己又找了一瓶:“你去吧,不用管我。”
许安繁愣了愣站起身,不远处,庄启朝她抬了抬下巴:“踢过来。”
声音中还带点刚运动过的哑,并没有跟她解释这球为什么忽然就冲着她过去了。
他旁边还有几个男生也朝她这边看过来,一缕热气顺着许安繁的衣领爬上了脖子。
她不会踢足球,只管照着庄启的方向轻轻踹了一下。
大家都看着她,她也不好再发消息让庄启过来了,只得朝他走过去。
足球沿着直线慢吞吞地滚向庄启,稍微偏了一点角度,他俯下身一把捞起来,从一只手抛到另一只手,瞥了眼许安繁,故意坏笑着问:“来给我送水?”
他周围的男生闻言开始起哄,许安繁的脸更热了。
庄启这人。
他明知道她是帮姚老师给他捎东西的。
不想让他看她热闹,许安繁小声否认:“水是唐策学长让我给你的。”
她想从帆布包把那只木盒拿出来,看了看他托着足球的手,又没动。
庄启明白了,逗着她道:“嫌我脏啊?”
许安繁不说话,把水递给他,让他洗洗。
庄启却不接,将球随手一扔,胳膊就伸到了她跟前。
他的表情很不正经,意思不言自明。
周围人的哄笑声更响,有人不怀好意地对许安繁说:“妹妹,他让你帮他洗。”
庄启的手臂有着利落的线条,偏白的皮肤下是青色的静脉,张开的手掌很宽大,让许安繁想起那天在火车上他抓住她时的炽热触感。
忽然她发现庄启的掌心里有一条浅浅的横疤。
看上去不是新伤,而是已经愈合多年了,不仔细看的话,几乎就跟他手上最中间那条掌纹融为一体。
许安繁移开目光,不打算帮庄启洗手,直接从帆布包里拿出了要给他的盒子,反正脏的也不是她的东西。
没想到庄启一看到,顿时就怔住了。
方才他眉目间那些浪荡轻浮一瞬间全都淡了下去,眼底浮现出的,是要沉重得多的情绪。
说起来也算跟庄启有了不少交集,但许安繁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少顷,他侧过头,没什么表情地对旁边人说:“下半场我不踢了,你们再找个人。”
那些朋友看出庄启的神色变化,知趣地答应着,从他身边散了。
许安繁看着他,他转回头,嗓音低低的,几乎称得上温柔:“水给我。”
不知怎么,看他这样,许安繁反倒心软了。
“你过来。”她扯了扯他的球衣下摆,让他跟自己去了球场边缘的角落。
在一棵橡树凉阴阴的影子下,她拧开瓶盖,帮庄启冲干净手,又拿出一张纸巾给他。
庄启接过去擦手,边擦边说:“这时候又跟个小大人一样。”
“我就是大人。”许安繁说。
“是么,”庄启把纸揉成一团,漫不经心地丢进附近的垃圾箱,“那刚才跟你开个玩笑,还脸红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