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木江举起工作台上的刀拽过台灯,食指指腹擦过重新淬过火的刀面,冰冷,光滑,锋利。
亮白的灯光下,细细密密的黑色刀纹像血管一样一样从刀镡处钻出来,黑色血管往刀尖处延伸,抽条,生长,一条血管分叉为两条、四条、八条……最后全部在刀尖处拧成一束金光。
折木江吹去刀面上砂纸摩出的细小颗粒,将刀转了一面,一道刀光瞬间照亮他冷峻的侧脸又立即暗下去。
工作室的门嘎吱一声从外面推开,刺眼的太阳光照进来。
“江。”
折木江抬头,眯眼看向门口那个壮硕高大的身影:“父亲。”
“出来。”
折木久志脚下的木屐敲击地面发出“哒哒”的声音,折木江放下手里的东西,撩起盆里的清水搓了搓双手,然后跟着那个声音从庭院回到家里。
“你母亲在睡觉,去你房间。”
折木江一顿,然后打开冰箱拿了两瓶饮料,顺手把放在客厅的小矮桌搬到了房间。
折木久志在房间环顾一圈,最后按着矮桌的一角正坐在面向窗户的位置。
折木江合上书桌上的几个笔记本,跪坐在折木久志对面。
“你刚才又去小野家了?”
“嘎达”,折木江食指扣开罐子的拉环:“嗯。”
“去他们家有什么事?”
“一些小柚的东西,她父母想转交给我。”
“什么东西?”
折木江抬眼对上折木久志的眼神,复又垂下来:“杂物,课本什么的。他们说放着也是放着,我就收下了。”
折木久志视线越过折木江的肩膀,看向高处的书桌。
折木江的书包斜躺在椅子上,桌上只有几个合上的硬皮笔记本,它们大概是经常被翻开,最上面几页微微翘起,窗外风一吹,纸页上下起伏,像是振翅的蝴蝶。
“我回来的时候遇见小野夫妇,她们说,葬礼的一切事宜都是你帮他们操持的。”
折木江喝了口柠檬茶:“帮忙打了几个电话而已。这件事对他们打击很大,叔叔阿姨精力不济,我帮帮忙也是应该的。”
“警视厅还找了你?”
“嗯,小柚的事情,我知道得比较多。”
“目前有什么消息吗?”
折木江双手环着易拉罐,眼睛盯着罐子的顶部,愣了几秒,才摇摇头。
折木久志点点头:“学校那边呢,请假了吗?”
“嗯,请了一周。刚好那周学校在举办学园祭,课业不多,不会耽误学习。”
折木久志一顿,折木江已将他下一个问题的答案告诉了他。
折木久志这些年忙于工作,动不动就出差,三餐都很少在家吃,有时周末好不容易休息一下,也是基本都坐在电视前放空大脑。他们父子间好久没有聊过天了,现在忽然相对而坐,折木久志想问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他看着眼前低着头的儿子,有些恍惚。折木江看起来很平静,他把自己的一切都收拾得妥妥帖帖,似乎并不需要他这个父亲再说什么再做什么了。
“最近呢?你好像挺忙的,参加了社团吗?”
折木江舌尖残留着柠檬的酸涩,于是他又喝了一口:“没有。只是有些事情要做。”
“什么事?”
折木江掀起眼皮,看向折木久志,两秒后,又端起罐子。
折木久志似乎这才注意到折木江手里的饮料罐,又问:“冰箱里的饮料都是你买的?”
“嗯。”
“少喝点饮料。”
“好。”
“你——”
折木久志正要又抛出一个问题,折木江这次打断了他:“妈妈刚才准备了晚餐,你要提前去公司的话,就从冰箱里把那个砂锅拿出来,米饭在电饭煲,用盘子装一勺米饭装一勺炖汤放微波炉叮一下就能吃了。”
“我今天不去公司。”
“哦。那你一会记得叫妈妈起床吃饭,不然她这一觉估计能睡到明天早上。”
折木久志皱了皱眉:“你不在家吃吗?”
“嗯,和朋友约好了。”
“江,我后天要去北海道出差。”
“好,我知道了,您注意安全,我会照顾妈妈的。但是等您有空的时候还是多和妈妈打电话,她有时一个人在家很无聊。”
“江,我的意思的是,你今天的约能不能推掉,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个饭不容易。”
折木江抬眼:“爸爸,爽约不好。”
“就这一次,你和朋友解释一下,他们会理解的。”
折木江垂眼沉默。
折木久志以为他答应了,正准备继续讲自己对今天晚上的安排,却没想到折木江又说:“父亲,我不想爽约。”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不算重要。但是谁知道不去会出什么事。”
折木久志一手按在桌角,对折木江的态度有些不满:“我和妈妈没管过你的学业,但是你上国中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我是打算让你出国的。距离高中结束还有一年半,我希望你尽快把这件事提上日程,准备资料,考试,择校,留给你的时间已经很少了。偶尔出去放松我没意见,但是我希望它不会占用你太多的时间。”
“父亲,我记得您第一次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就拒绝了。”
“当时你年纪小,我们……”
“父亲,我年纪小不代表我没主意。我觉得日本挺好,东京挺好,米花挺好,我就乐意待在家里,我喜欢待在熟悉的地方。”
“折木江,我工作调动很久了,如果不是因为照顾你的心情,我们早就搬家了。现在小野……”
折木江把易拉罐轻轻磕在桌面上,抬头看折木久志,轻声:“我需要你们照顾吗?”
折木久志双手按在矮桌上:“折木江,你妈妈怕你情绪不好,让我跟你谈谈。你已经十七岁了,我觉得你应该能听懂这些道理,你和小野柚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好,我从来没有干涉过你的社交,不论你们是普通朋友,还是悄悄谈了恋爱,我和你妈妈有说过什么吗?”
“你妈妈害怕影响你,我们也从来没有和你谈过我们对小野家的看法。现在,你应该不会经常和他们来往了,我直说,我和妈妈都不喜欢她家,特别是小野柚的妈妈,我有看到过她和一个……”
“父亲!”折木江捏皱了手里的易拉罐。
在折木久志看过来时,折木江立马低头吸了一口气,松开手里的东西,再轻轻呼出,低声继续:“您觉得背后说这些合适吗?他们怎么生活是他们的事,我不评判,您和母亲也……”
“父母的行为是会影响到孩子的,小野柚小时候多活泼多可爱一个小女孩,上了国中之后就疯疯癫……”
折木江嗖一下子站起身,绕过折木久志,伸手打开房门:“出国的事情我会再想想。”
折木久志双手按着膝盖,眉头蹙着,扭头盯着折木江刘海下的眼睛,他有些看不清折木江的神情。
气氛僵持了一两分钟,最后折木久志站起身,走到站在门边的折木江旁边,压了压火气,尽量心平气和地告诉折木江:“或许话不好听,但是我们是父子,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你也长大了,懂事了,你好好考虑,为自己负责。”
折木江低着头没再说话,等折木久志踏出门槛,他立即伸手推上房门。
“小江,小江……”小野柚在折木江周围飘来飘去,双手十指张开时不时在折木江眼前晃一下,“江江,江江……”
折木江重新坐回矮桌边,小野柚正坐在他对面:“小江,红豆年糕!红豆年糕!”
折木江从地上拎起红豆年糕饮料放在小野柚面前。
小野柚拇指按住易拉罐边缘,食指去扣拉环,然后手指穿过了罐子。她哼哧哼哧努力想要拉开拉环,折木江就在对面垂眼看着她的动作。
过了五分钟,小野柚抬头看向折木江,冲他促狭一笑。
折木江抬起胳膊横过矮桌,指尖轻轻在易拉罐上一搭,“搭嘎”一声,拉环就被扣开了。
小野柚嘿嘿一笑,双手去捧罐子,然后双手依旧穿过了易拉罐,又努力了几分钟,她放弃了,于是做了个捧着罐子的假动作,张开嘴喝了一口气,然后眯着眼深深呼出一口气,笑着看向折木江。
折木江没笑,看到小野柚再次尝试把那罐红豆年糕推给他的时候,他突然抓起那罐刚开封的红豆年糕。
“砰!”
罐子重重砸到墙上,又瞬间弹射回来。
粘稠的红色液体被扬出一个优美的弧线,最后在干净的墙面和地板上溅开,血液一般。
掉落在地的罐子咕噜咕噜滚了几圈,停在折木江脚边。
小野柚看看地上的罐子,又看看折木江。一股黑色的雾气慢慢从她的脚底升腾而起。一缕黑雾缠绕着她的小腿,一缕黑雾缠绕着她的胳膊,一缕黑雾攥着她的脖子,最后雾气盖住了她那身粉色的堆纱蓬蓬裙。
“小江?”小野柚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抬头看向折木江,“黑色的裙子,好长啊,都拖地了,太重工了吧!”
“对了对了,我们毕业的时候,学校会不会举办那种蒙面舞会呀,到时候我就穿这个去好不好?我想,肯定有很多男生想要邀请我跳舞……”
“小江,我们来练习吧!我们以前不是一起跳过交谊舞吗?我想想是怎么跳来着……”
小野柚抬起双臂,在半空中旋转起来,嘴里哼着节奏,“一哒哒……二哒哒……三哒哒……是这样吧……小江你看,是这样吧……”
折木江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眼神空洞,仿佛在看小野柚又仿佛根本没有聚焦。
“小江,你过来站这里,左手搭着我的肩膀,右手搭着我的腰……”小野柚哼着一首圆舞曲旋转到折木江眼前,“一二三,一二三……”
“右脚退,再退,对,然后左脚进,侧步……转圈……”
浓稠的黑雾将小野柚的四肢紧紧缠绕起来,她仿佛一块海绵,渐渐,整个人都吸满了黑雾,接着那些黑色的东西从她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里逸散出来。
小野柚前进、后退、旋转,黑色裙摆向外荡漾,嘴里的音调慢慢变得扭曲、空旷,像一台电快用尽的八音盒。
一缕缕黑雾从她身上扩散开来,一片片黑云被搓成细细地一条、两条、四条、八条……无数条黑色细绳紧紧拧成一股然后缠上折木江的肩膀,腰背,脖子……
“叮铃叮铃!”
折木江瞬间回神。
看到小野柚的样子折木江“咣当”一声软倒在地,想要双手撑地,可是全身抖得筛糠一般,根本撑不起身体,他趴在地上匍匐着挪到书桌前,一手颤颤巍巍地在书包里掏了又掏,最后终于找到了上次毛利兰用剩的那枚悲叹之种。
悲叹之种一靠近,灵魂宝石“噌”一下点亮,瞬间,小野柚身上的黑雾全部消失不见。
折木江抓着桌角转身坐在地上,脑袋无力地靠在桌腿边,他半睁眼侧头观察小野柚的状态,一手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我是折木江。”
“折木,你出发了吗?”
折木江捂住麦克风,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几次,最后才重新对电话那边说:“还没。马上来,麻烦你稍等一下。”
“暂时没发现魔女,不用担心。”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