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老师，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这是某周目中五条悟问过长纯云的问题。
她现在这么问他，也许是为了缓冲这场雪带给她的冲击，也许还想确认什么。
突然的一场雪是前几个周目中从来没有的，她以为她终于要走出迷宫，这场雪像一面光滑的镜子，折射出她的四周是无数面镜子，让她被镜子的光笼罩，头脑陷入天旋地转的眩晕状态。
镜子忽然被一声清脆的“咚”打碎成无数碎片，令她头脑发热的眩晕感瞬间消失。她捂着被五条悟弹脑门的位置，不怎么疼，她还是委屈地嘴角下压，“你怎么老打我！”
话音一出，她愣了下。五条悟弹她脑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她为什么要说“老”？
五条悟摸了摸下巴，同样委屈地控诉她：“我哪里有啊小云，明明都没几次嘛，这也不算打人，我打人是会死的。”
“……好恐怖，五条老师可不可以不要再吓我。”长纯云沉重地叹了声气。
五条悟嘴唇微微上扬，想到什么一般，握拳拍掌心，“小云的搭讪方式太老套了，我来教你怎么正确搭讪吧。”
“我没有搭讪啊。”长纯云茫然道，“老师你连女朋友都没有，你真的会吗？”
“虽然恋爱经验为零，那都是因为我没空恋爱而已。”
听五条悟自信地这么说，长纯云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难道不是因为异性缘并不好吗？”。
正要转移话题时，她望见男人的脸被染上苍蓝色的咒力光芒，他修长而白皙的手掌心吸附漩涡状的雪花，天上飘下源源不断的雪被他做成一束冰晶状的透明玫瑰。然后他递给面前的女孩，抬手摘下墨镜，露出他冰蓝色的眼睛，目光深邃地凝视她，他的呼吸化成雪色，温暖地洒在她微微颤动的眼皮上。
“看，搭讪的正确方式是要给对方别出心裁的东西，得是别人都做不到的。”
“……老师你开挂了，我又不会无下限啊。”长纯云接过透明玫瑰，好奇地掰折一片花瓣，听见冰块的脆响，耳畔萦绕男人透着无奈的声音。
“哪有人把别人送的花掰掉的，小云你不适合这招，一点也不懂浪漫。”
长纯云手掌心的玫瑰传来寒冷的触感，像冰棱化成的针尖密密麻麻地刺进她的皮肤，她反驳五条悟，“五条老师你也一点都不懂浪漫，这样的玫瑰花是很好看，但就这样光溜溜送给女孩子会冻到她们的，所以说老师你跟我半斤八两就不要再嘲笑谁了吧。”
五条悟倒抽一口气，“居然还有这回事。”
“是啊。”
“那你快丢掉啦，别拿着了。”
他话音落下，看见女孩抬起头，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她说：“这是五条老师送的，我不能扔。”
“……小云。”五条悟停顿了片刻，把墨镜戴了回去，尽量用温和的口吻：“你不会真的喜欢我吧，怎么能这样呢，你要明白我是老师，你只是我的学生，我们不能搞师生恋啊，那太麻烦，我是个很保守的男人。”
长纯云闻声瞳孔扩大几分，心底觉得好笑之余，面上还是作出认真的神色，“五条老师你误会了。”
对她来说，他和夏油杰都是神圣到不可攀折的存在。怎么可能对他有那方面的好感？
想到这，她更不解自己怎么给五条悟带来这种错觉的，要直言说没好感也太下五条悟面子了，要承认的话她和觊觎老师的变态有什么区别？选人情世故还是道德底线，是长纯云现在面临的世纪难题。
“我知道你们这个年轻女孩很容易喜欢我的脸，我确实很帅，可你真的不能喜欢我啊，乖乖做学生就好了嘛。”
“……”长纯云还在思忖怎么能礼貌又不伤害五条悟地表明，她真的没那方面的想法。五条悟似乎也认定了她就是喜欢他，一点也不听她解释。不对，他还是听了，只不过他坚定地相信他自己以为的“事实”。
两个人诡异地沉默半晌，各自思忖困扰自己的问题。
茫茫夜雪越下越大，街头的人少了很多。他们还站在路灯下，五条悟伸手拿走长纯云手里的玫瑰，看到她白皙的手被冻得通红，手掌心残留雪玫瑰融化的水痕，他嘴唇轻轻翕动，“而且我性格并没多好，很自我，你还年轻，要是真跟我恋爱你会很烦的，肯定不想被我拘束。”
长纯云叹了声气，“五条老师这其实是个美丽的误会——”
五条悟打断她话音，“我也不是不能接受你，你长得好看，性格很赞，实力也不错，但这都建立在你不是我要教导的学生的基础上，能明白么小云，我对学生的期待绝对不能是男女方面的。”
“五条老师，你把你的手给我，我给你看样东西，就知道这其实真是个误会。”长纯云自己都快信了五条悟这十分自洽的逻辑，信她真的是暗恋加明恋老师的学生，可她不是啊，她单纯地尊敬他而已。
“小云现在还要上手了吗？”
“……”长纯云叹了声气，兀自将手缩回，只伸出一根食指，神色认真地凝睇面前的男人，“求你了老师，都信我被困在循环，再信我一次也没什么吧。”
“说是这样说。”五条悟偏过头，机警轻喃，再偏回头，“你这孩子别趁机做不好的事，六眼的视野是无死角噢。”
长纯云眼皮狂跳，喉咙被五条悟的自恋堵得什么话也说不出。
难道她真的是什么变态痴女吗？
话虽如此，五条悟还是伸出他修长的食指，解开无下限，触碰女孩纤细的指尖，两指相触，肌肤没有空气墙的隔阂。她的手指很漂亮，甲面圆润干净，皮肤柔嫩白皙，不像常年进行体术训练的咒术师。
五条悟抿去不该有的遐思，认真看着面前的女孩，只见指尖相触的位置泛起淡淡的金色咒力光芒。
“五条老师，我要开始啦。”长纯云提醒道。
她睫羽半敛，金色的咒力光芒染上她的轮廓，脸上生动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不是感觉得到她的体温，五条悟会觉得面前的人只是一个冰冷的仿生人，被创造者赋予无边的美貌，却没有给她最该有的灵魂。
如果他们不是在他现在这个年纪相遇，如果她遇到的是少年时的他，也许他真会对她产生好奇，忍不住去靠近她，弄懂她到底在想什么。
五条悟不是蠢蛋。短短的接触时间让他能感觉得出面前这个人有很多矛盾的地方，很多时候她都给他一种她面对他所做出的行为表情都是被设定好的想法。那种古怪的感受在她使用咒力时最为强烈，越看越像虚假的机器仿生人。
他的思绪被丝线打断，只见他们相触的指尖蓦然出现一条黑红的丝线，如黑色的衔尾蛇般攀爬他的手指，蜿蜒他的骨节，另一端从女孩跳动的心脏源源不断冒出。
六眼清楚地看见，那颗迸发生命力的心脏被无数的圆环缠绕。
弯弯曲曲，缠缠绕绕，像无数条蛇缠绕成结。
每一条结灌输进他脑中，给他放着如倍速播放的电影，眼前闪烁大大小小的片段。
「五官错位的白发青年给女孩用绷带接上血淋淋的断腿，他问：“我们今天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呢？”」
在她关于五条悟的所有记忆抵达他脑海时，长纯云小小整蛊了下五条悟。
总被误解，她也会稍稍不开心的。
倒不如将错就错，让五条老师切身体会痴女的恐怖。
人的意识核心贮存在大脑区域，长纯云领悟到术式后，就能看见人脑的意识形态。譬如现在，她能看到五条悟的意识世界中下着茫茫大雪，孤高的弦月俯瞰他自身连括世界。
她给五条悟植入一段不存在的记忆，是五条悟向她告白九百九十九次都被她冷漠拒绝。
这片冰天雪地忽然雪崩月坠，地壳开裂，彰显意识主人的崩溃，她毫无整蛊人后的羞愧，光速要从他的意识世界跑路。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从地壳深处源源不断涌出，一道道无法闪避的凛冽刀光劈空砍向她，她瞳孔缩到极点。
……
……
“……总之就是这样潦草地死掉了，我从八周目被自己的咒术反噬开始，就没再去跟咒术师或诅咒师任何一方为伍了。”长纯云坐在地板上，背靠粗壮的蛇尾，鳞片滑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进入她耳中，她侧眸凝睇人身蛇尾的蓝发少年。
“小业好可怜。”
蓝发少年唇红齿白，双臂亲昵地抱着长纯云腰身，他的双腿被他合并成一条类蛇的尾巴，把长纯云半截身体盘了起来，逼真的蛇鳞冷冰冰地摩擦她露出的大腿，她指尖轻轻划过少年的蛇尾，漫不经心地对他说完了她身处循环的大致事情。真人没有体温，没有呼吸，不会排泄，是她理想中不具体的“人”。
他像一些顶尖的人体实验专家，甚至能完成他们究极一生做不到的实验。他能改变自己的躯壳，像现在这样把他的双腿变成了蛇尾巴，并且没有任何副作用。他的尾巴尖尖像蝎子含有剧毒的倒刺顶着她后腰，杀意潜藏在他俏皮的言语中。
现在是第十五周目，从八周目在五条悟的意识世界被她自己的咒术杀死后，之后的几个周目，她一直在尝试，看看她还能开发出什么新死法。
譬如，九周目，她游荡街头，有人抢银行，子弹无差别扫射，弹片命中她心脏。九周目be。
十周目，她一醒来，便坐上出国的凌晨飞机，不出意外的话出意外了，那趟飞机上全是犯罪集团成员，她是里面唯一一个红苗苗。十周目be。
十一周目，她窝在家闭门不出，煤气泄漏。十一周目be。
十二周目，突然一发大炮轰炸她家。十二周目be。
十三周目，她久违离开家，去附近网吧打游戏，正式开启像蜉蝣朝生暮死的生活。十三周目be。
十四周目，be。
到这个程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夏油杰说得对，在今天的今夜，她必死无疑，谁都救不了她。
到现在是十五周目，真人是她路过桥洞时捡走的小咒灵。
彼时她看到蓝发少年坐在阴森的桥洞底下，清晨的空气缭绕柔和的雾光，对地面划出一道阴影分界线。他靠在桥洞边上，接近透明的苍白肌肤下是没有起伏的淡青血管，一双修长白皙的手优雅地翻阅西方文学书籍。他忽然转过头，跟长纯云对上视线，他似是一愣，嘴角向上扬起，双手天真可爱地捧起脸。
“你能看见我？”
缝合脸，蓝发，异瞳，都让长纯云轻易分辨出他是游戏里出现过的人形咒灵。
咒灵而已。她原地不动，维持微笑。
蓝发少年蹦蹦跳跳，十分欣喜地到她面前，阳光穿透他的异瞳，里头散发蜂蜜般诱人的气息，让人不自觉对他产生好感。他小心翼翼捉起长纯云的手，不热不冷的脸颊轻贴她的手腕，坚定又笑着说：“你看得见我。”
长纯云垂下眼，手腕骨动了动，轻轻点头。
他惊喜地鬼叫起来，没有半分刚才长纯云看到的优雅，此时他像个顽皮的孩子获得喜爱的玩具般。
她张开双臂抱住少年窄瘦的腰身，脸埋在他胸口，没听到心跳声，这让她安心地闭上双眼。她突然的拥抱像柔和的水般，让少年愣了下，尖叫声停止。鼻尖萦绕一股蜜香，他仔细嗅了嗅，来源于女孩纷飞的发丝，甜甜的像糖果般。
这只初生的小咒灵从书里读到过“拥抱”这一行为，属于人类喜爱、悲伤……种种情绪的一种表达形式。
他生疏地轻轻拍她的肩背，恢复成优雅的微笑，“我是真人，小姐你叫什么呀？”他学着人类礼仪问她。
“业。”长纯云轻声道，“我叫业，姑且是咒术师。”
“噫，咒术师，那你是要杀我吗？”
“不会的，我要保护真人。”长纯云平静地说。
她把真人带回了家。
一个理想中的完美玩具出现在她枯死的人生里，这是上帝的恩赐。
难道她没看见少年眼里纯真的恶意吗？指不定在想该怎么杀她这只猎物，但她相信他不会这么做。
带他回家，只是因为放任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流落荒郊，她做不到。
真人看不懂她眼底的复杂，却能看见她的灵魂，咕嘟嘟，咕嘟嘟，冒着水蒸气的透明灵魂。真是异常漂亮的、不属于人类的灵魂。
此时两人坐在客厅沙发下的红色地板上，真人听完她所说的循环，他捉起她柔软的手腕，放到他心口前，“小业认为，是先有灵魂再有躯壳，还是先有躯壳再有灵魂呢？”
“这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吧。”长纯云掌心下没有生物心脏的跳动，她目光望向落地窗外的黑夜，另一只手五指张开，恍若抓住黑夜的群星，口吻寡淡，“我觉得是个循环，像宇宙大爆炸，一切仅仅是一个周期，宇宙的某一处发生超新星爆炸，许多天体因此死去，爆炸产生的物质融合分裂有了类似地球能孕育文明的天体，渐渐出现文明，文明到最后会再遇到无法阻止的灭绝性事件，那又是一次宇宙大爆炸，周而复始，文明的灭绝与诞生就是这样的周期循环，灵魂与躯壳也是这样。”
说到这，她顿了顿，扭头回来，望着若有所思的蓝发少年，微笑道：“真人，要拿走我的灵魂试试吗？”
少年明显愣住，一对漂亮的异瞳疯狂地颤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