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寒气直入肺腑,两个人轻轻呵气,聚做雾蒙蒙一团,在彼此耳畔互相融合交织。
寒风不住往六娘的袖笼里钻。
六娘想了很久,还是没有结果,她将脸贴在他肩上,低声嗫嚅道,“六娘对孟哥哥的喜欢也会太过轻飘吗?”
六娘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她也似乎并没有想要什么回应,只是在问自己。
两个人默默地在巷道中走着,偶尔,六娘几乎要掉下去的时候,孟简之将六娘重新向他靠一靠。
孤灯下孟简之的身影被拉得修长。
六娘靠在他肩上,好像听到了他们的心跳,交织着跳动,很乱很乱,后来……渐渐地跳在了一处。
她闭上眼,觉得快要睡着了。
那一夜,六娘睡得还算稳,梦里仍能闻到小郎君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是她最喜欢的那种味道。
也许是因为孟婉那句话的缘故,第二日,孟简之和纪瑶琴的传言在汝宁传得甚嚣尘上,虽不尽是事实,却还是传到了两家父母的耳朵中。
即近晚饭的时候,六娘煮好了饭食。准备去堂屋前敲门,却听见阿爹和阿娘争执的声音。
“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竟能让这样不堪入耳的言论传得人尽皆知,六娘指定伤心了。”
顾翁戎感慨着,“你也知道简之那个个性,估计根本没对闲言碎语上心,难免被人做了话题。”
“哎……未免太不上心了些,这些日子,你也瞧见六娘神伤了。”顾大娘叹了声。
“怎么,你如今又后悔了?当初我就说,齐大非偶,不如带着六娘去别处谋生,他陈家莫非能在整个大周只手遮天?到底如今的天下姓宋,不姓陈!”
顾大娘听到这话,蹭地一下火气冒上来,“难倒如你所说,我应下这门婚事,全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你当我全然没考虑过六娘的感受?六娘对那孩子一心一意,百折不回的,若就真的让他们错过,日后,两个孩子未必就不会后悔。”
顾大娘见六娘因为这桩姻缘消瘦,何尝就没有愧疚不安,此时听见顾翁戎的话,掩帕泣了起来。
顾翁戎叹道,“你看你,我又没说你,主意是你我二人一起定下的,便真是错了,也不尽怪你一人,日后他若是真负六娘,我也不会对他客气。”六娘落在门边的手滞了滞,听他们不再争吵,终于叩了叩门。
她端着漆盘进来,换了一副笑面容,“阿爹,阿娘,尝尝六娘今日做的什锦杂烩,可比往日长进了?”
本在榻边掩帕的顾大娘见六娘进来,慌忙将眼角的泪拭掉,坐在桌边来用饭。
“这道什锦杂烩,我多放了味芦笋,尝起来清鲜些。”六娘说着。小女娘脸上是欢喜神色,半点被流言所苦的痕迹都没有。
顾大娘原本一肚子开解劝慰的话倒是不好再说出口,只是关切道。
“六娘,昨日怎么饮了那么多酒?今日觉得如何?身子可有不适?你也是,同六娘同去,竟让她一个人吃醉着回来了,有你这般做阿爹的吗。”
顾大娘不再忍心责怪六娘,只好埋怨一声顾翁戎。
没等顾翁戎说话,六娘道,“阿娘,真不怪阿爹,昨日阿爹与我们这些小女娘不在同一处,你也知道我贪嘴的,觉得县令大人府上的酒格外好饮些,便贪杯饮多了,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啊,是孟哥哥送我回来的。”六娘这话自然是说来宽慰顾大娘的,表明她与孟简之好着呢。
顾大娘听了这话,不知她是在拿话开解自己,还是真的未与孟简之起嫌隙。
筷子落在嘴边,半晌没有放入口中,只是忧心地瞧着六娘。
六娘见顾大娘觑着她,这才停下箸,“阿娘,我知道你和阿爹听到那些流言了。这些显化是被好事之人添油加醋传出来的,传言不会再影响我和孟哥哥,阿娘也不必信。”
顾大娘见六娘如此说,才将悬着的心放下,顾大娘叹口气说,“那就好,只不影响你们两个,旁人说什么咱们也不必理。”
六娘点点头。
孟简之昨天同她说了那样的话,六娘便知道了,他不曾喜欢过谁,也不曾在意过谁的喜欢。
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觉得喜欢这二字太轻飘……
六娘她多想学着孟简之,在这份姻缘里不放感情啊,这般不着心力,或许反而长久。
可,她到底还是喜欢他的。
当她轻而易举的被他的举动牵动心绪,她就无法骗自己。因为喜欢,所以,她患得患失。所以,她不忍心在这份姻缘里筹谋算计。
喜欢一个人,若是能如那牵线的风筝,放出去,亦可轻而易举收回来,该有多好。
不过,六娘想,既然纪瑶琴的事情说开了。她亦该什么都不再多想,学着和这样冷情的孟简之相处。
毕竟他还是要成为她的郎君啊。
阿娘说的对,也许,她能嫁与自己喜欢的人,已然难得。
六娘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突然听着隔壁摔门的声音,她走过去瞧了瞧。
果然,不出六娘所料,孟简之正在院里跪着呢。少年垂着头,白衣下摆沾着泥泞。
似是听到她的脚步声,孟简之从自己冰冷绝望的思绪中猛得抽离。
他缓缓抬头看到一旁站着的少女,繁乱的思绪渐渐平复,眸色才恢复如初。
他看着,少女今日穿着绛红色的面纱小袄,拿乌黑灵动的眼睛皎皎望着他。他突然想起,昨日她醉酒时,那双眼睛似被困惑忧愁填满了,今日却眸色淡淡,似乎昨日的忧伤难过,不过做了个令人伤怀的梦……
六娘也望着孟简之,看了他半晌,想起昨日自己的无状,有些害羞。
她偏过头,绕过他,端着漆盘叩了叩孟叔的门。
“六娘?”孟叔有一丝诧异。
“孟叔,阿爹阿娘让我给你送羹汤呢!”
孟老爹看了一眼外面的孟简之,叹口气,“先起来吧,记住,让你起来,是看在六娘的面子。”孟叔呵斥他。
堂屋里,孟叔给六娘端了杯参茶,“简之去山长家给纪瑶琴教书的事情,我也知道。我原想着挣些银钱也是好的,可没想到,竟然会招惹流言,这些日子肯定给你带来很多困扰,孟叔教子无方,有愧于你。”
六娘摇摇头,孟老爹忽然开口说,“六娘放心,日后,他不会再去山长家了。”
六娘看向孟简之,“孟哥哥自己不想去了吗?”
孟简之才站起身跟到堂屋外,他将茶杯里满上,递给她,说,“琴课已经教完了……”
孟简之背着光,六娘看不清他神色,六娘有些诧异地低声问他,“孟哥哥不是说,要教琴到上京前吗?”
“不是说不想让我教她吗?”
六娘听他这么说,忽然想到那天她拉着他的袖口求他,忙红了耳朵低下头。
他添道。“我之前多去了几天,课已经全部交完了……”
六娘抬头看他,他却没有看她,神色一直淡淡的。
六娘握着手中的杯,原来,他那些时日常去,是想提前去将那些课教完。
两人站着半晌没有说话,孟叔从外面进来,手中拿着一个小盒子,坐到主位上。
“这里面,是孟家的田契铺子,孟叔封了给你做喜礼。本想着你们成婚后再给你,可,现在给你也没什么区别,虽不多,却是孟叔的一片心意。
年后简之就要去上京了,我也上了年纪没心思操劳这些,你也刚好帮我经营药铺,照料病人,看看简之教你的那些东西学得怎么样?”
“还有这个。”不等六娘回应,孟老爹已将一个木制玲珑的盒子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个精致的银锁,是小孩子百日时惯用的长命锁。
可六娘却觉比她往日见过的要小巧玲珑,格外精美些。
“六娘,你看看这枚银锁你可还喜欢?”说着孟老爹便将锁子塞在六娘手中。
六娘觉得这银锁很精致,她看了看上面精细的纹样说,“难道,这是孟哥哥百天带的吗?”
六娘说着,才看到上面刻着一个“盛”字,她轻轻抚着这上面的“盛”,心中有些好奇。
“这是简之他阿娘的……”孟老爹说。
六娘听孟叔这样说,歪头细看着这枚银锁,她万万没想到,孟简之母亲竟有这样精致的遗物,她远远细瞧着上面隐隐刻着一个宣字。长命锁虽是寻常人家也会给孩子备着的东西,可六娘却觉得这个银锁,做工繁复精细,并不像寻常人家之物。
她便将这银锁放回盒子里,她刚想说,这东西太过贵重,她不能要。
便听到孟简之说,“阿爹,那是阿娘留下的唯一念想……我想……留在身边。”
六娘听出孟简之语气里分明可辨的不舍。她诧异地回头看向他。
他何时言语里有过这般浓烈厚重,毫不掩饰的情绪。
才刚孟叔说把孟家的田产药铺给她时,都不见他有任何反映。原来,他并不是对什么都无动于衷。
也是,那可是他阿娘啊。
他的阿娘,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曾听他或者孟叔提起过。
“你阿娘以前说过,希望能将她的那只镯子送给儿媳。可这么多年颠簸流离,东西皆遗失七七八八,只这枚锁子我收藏着,完好无损。将这东西送给六娘,也算全你阿娘的心意。”孟叔不容置疑。
“孟叔,这银锁是伯母唯一遗物的,六娘不敢要,给孟哥哥留着吧,也是个念想,送与六娘,倒是也闲置。”
孟老爹摇头笑笑,“睹物思人,也不过暗自伤怀罢了,这东西,你拿着才是应当。”
她抬头看向孟简之,这回他没再反对。六娘垂眸想了想,到底双手接过这银锁,那些田契地契到底推脱着没有拿。
六娘离开后,堂屋内又卷起一阵寒风,似比之前更冷清了些。
孟简之走进堂屋,他转身望了望外面白茫茫的雪地,空荡荡的院子里早已没有了那抹娇红色的身影。
他垂眸又望向那空空如也的盒子有些发呆。
孟老爹看向他,“我知道,你一直记挂着你阿娘的事情,可,你也要过好你自己的日子,那东西留在你身边,你便总是伤怀恼恨。”
孟老爹沉重地叹了声。“你还年轻,阿爹不希望你逃避和六娘的这份缘分。”
孟简之没有说话,他转身走出堂屋。
“阿娘,我回来了!”小女娘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她和顾大娘说着说不完的闲话,她今日听起来是开心的。
他侧过头,看向顾家种的那颗果梅,沉甸甸的雪几乎要将枝丫压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