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及早到场的刘晏辞动身颇晚,太后接连派人催促几次,最后隐隐有动怒之意。
等到建章、未央、长乐三宫联袂而至,宴乐形色过半,日头也已高涨。贵女与郎君们三三两两聚集在帐子里,绿柳拂莺,远处投壶的嬉笑声不绝于耳。
没有人注意到王瞻也随着天子车驾一同到场。
此前来迟,是因为他奉召入建章宫。
年轻的天子衣素袍踞胡床,见他来,便蹑着丝履行至丹墀,亲自将他扶起:“凤致这些日子受委屈了。”
因坊间风言风语传倒宫禁之中,太后少不得拿李延年、张彭祖之流敲打刘晏辞,又暗示王瞻是世家子弟,断不可令其为佞幸。刘晏辞闻言只觉可笑,却也不得不因太后之言而稍作疏远。
恰闻黄门令唱诵未央宫赐甘露羹,刘晏辞深知身边遍布太后与世家眼线,一时喉中吐出枯泉般的郁笑。
王瞻仰观天颜,阙壁尽染丹色,檐角铁马铮鸣,似有旧年战场甲胄相击之音。宫禁之中杀伐无声,却有预兆。
“三辅奏折径入永巷,尚书台至今唯誊录之用,陛下当真甘心吗?”王瞻的手腕拖在天子掌中,后背浮起一片水汽,并非出于畏惧,而是兴奋。他心想,终可得复祖上荣光。
“不甘心又有何用?”刘晏辞执着他的袖子,又向叶全示意。
叶全意会,便屏退服侍众人,自己守在门外。
“未央宫之外,尚有戚党与三公,朕与凤致之交,尚得报与永巷听。”刘晏辞眉峰皱起,一丝苦涩自甘露羹中滑过喉管。
王瞻用指尖蘸了点羹汤,在案上落下一个并不清晰的“王”字。这个字可以指代很多人,见刘晏辞不解,他才道:“陛下何不用椒房之戚,臣闻椒房尚有一兄长在东都,与司空只占同姓。而昔年未央宫只为皇后宫婢,因先帝赏识,拔擢其兄为校尉,如今已任至大将军。”
提及王应礼这名字,刘晏辞捏着羹碗的手重重落下,“虽非同族,但到底出身琅琊,以其为兵戈斥未央宫,岂非驱虎吞狼?”
“朕时常想起,昔年孝和皇帝诛窦宪,多读《外戚传》,诏令执金吾与北军五校勒兵屯卫南、北宫,更封大将军为冠军侯后诛之。如今魏侯领北军,孛阳又与未央宫不睦久矣,何不以其把控太仓与武库,与大将军一战?”
王瞻清楚这是天子的试探,他并不想在此刻挑拨刘晏辞与魏冉的关系,只是反问:“臣有一问。陛下若当权,当为仁君否?”
拿窦宪为例比照当下,实在不够准确。
且不说天子身边可信任谒者远不如孝和皇帝,单说魏冉便不可能放着如今的安稳不要,去做这桩刀头舔血的赔本买卖。
就连王瞻自己也难免会代表世家利益,他乐见其成的不过是皇帝永闭永巷,彻底将权柄从太后手中拿走。而后将琅玡王氏赶回封地,尽数替换成他鹭阳王氏。
利用王增寿,拔擢她的兄长,从大将军手中分权,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朕习孔孟之道,自然要当仁义之君。”刘晏辞并不清楚他问这话的意思,选了个最中庸的回答。
“仁义之君需常怀恻隐之心,但恻隐之心救不了天下千千万万人。”王瞻如是说,“就连孟皇后也救不了。”
刘晏辞被他戳中痛处,一时暴怒,飞出去的镇纸斩断了博山炉一缕青烟,将烛花惊得四下摇晃:“你放肆!”
“孝元皇帝优柔,遂有王莽九庙。陛下费尽心思将郭伶召回,难道不是为了效仿先帝吗?”王瞻毫不惊慌,与其说是向刘晏辞本人俯身,倒不如说是向皇权俯身。
仁义为钩銙(kua)之玉,权柄为建章之基。
待到皇后连续呼唤了数声,刘晏辞才从沉思中回神。
黄门令呈禀陶邑王与王采薇自愿退婚,他也只是疲惫挥手,命其报太后。
他侧目见王增寿关切神情,心中不免浮起王瞻殷殷嘱托,便笑道:“此事终落定,一桩姻缘未成不免可惜。待亲蚕礼后,还请梓桐代朕抚慰一番。”
他素来冷淡,少有和颜悦色时候,王增寿不免精神一振:“虽有托大之嫌,妾倒想为族姐与魏侯保媒。”
刘晏辞不知可否,提及她的兄长:“提及魏侯,朕倒有其他想法。舅氏(注释1)赋闲,可去执金吾谋一番作为。”
“妾兄资质驽钝,平素所好不过斗鸡角抵,岂可作薪添火。若其堪用,妾何受司空与女公子之辱,请陛下收回成命。”
想起兄长的不成器,王增寿不免咬牙,可面上仍要做出泫然欲泣的小女儿姿态,向刘晏辞垂首盈盈一拜。
可刘晏辞已打定了注意,并非与她商量。
···
王增寿是商户出身,自然知道自己已成衡器,左右两端分别站着天子与司空。
她虽明面上与刘晏辞同列,但并不想放弃司空府的助力,便遣入宫前的仆女将此事告知王昉之。
夜宴散尽时候已至亥时,诸位公卿家眷均在各自帐中住下。王昉之方沐浴过,仰在春塌上晾干长发。一屏之隔外,魏冉执着一卷《洪范》书简,“天子居然心忧司空效仿王莽?”
“谒者令几时又成了你的人?”王昉之拿巾拭去发梢上摇摇欲坠的水滴,隔着屏风将皇后手书丢出来。“太后希望朝中立着一位孝惠皇帝,但咱们这位陛下恐怕不会如她所愿了。”
“以雁雁之见,何必屈居内宅,当立庙堂。前些时候对他施些恩惠罢了,我既不需要他背主,他自然也不会为难。”魏冉窥见倩影隐隐绰绰,伸手接住浸药楮皮纸,指腹轻轻一抹,上头的字迹便消失不见了。
刘晏辞自以为叶全是自己的心腹,却不知他早已被魏冉收买,整个建章宫只如一个四处漏风的木箱,处处都是破绽。
她捏着金错刀挑开烛花,霹雳之声攀上指尖,“倒是王瞻,受流言抨击还能面不改色出入建章宫,可见其脸皮之厚。你以前对他少有防备,也不算太冤。”
魏冉捏了捏腰间象征北军的虎符。
当年先帝执意宠幸尚为宫婢的太后,便是看中她出身寒门。两宫关系其实当如虎符,合二为一才得效用。
可惜太后并不聪明,她想效仿吕后,却不知吕后尚有萧何张良为肱骨。而她的兄长亦俯身于世家之下,蝇营狗苟,只为求娶五姓之女。
“如今的刘家人,一个两个都甚蠢。”他笑了笑,全然当自己没有刘家一半血脉。
外头灯盏已熄。
魏冉仰见月色,站起身来,他的帐子与帝帐相距不远。虽然两人情意已昭彰,但毕竟未成夫妻,夤夜不归于王昉之名声总归有碍。
王昉之从屏风后步出,鬓发沾湿贴在面上,“这么晚了还要回去?我叫采葛给你备了侧间床榻,不如将就对付一晚。”
“四十年也堪等过......如今,我也等得起这一时。”他拿鼻尖轻轻触过她的,携着春风,又在两瓣轻红上落下一个吻。
“等得起......”她忽地咬住他未尽之语,贝齿衔着尾音向帐幔深处拖。
夜风忽地掀起帐帘,漏进几缕挟着马革腥气的月色,映亮他喉结处滚动的汗珠——悬在将坠未坠的须臾,比塞外经年的霜雪更熬人。
他踉跄半步,后腰撞上矮塌,一时站立不稳,跌坐下去。案头哗啦啦惊落的卷轴滚过她落至臂弯的藕丝披帛,拓出两道交叠的影。
她叩首于他额间,跪坐在他膝上,他被制住,却乐于动弹不得。她颈间有林里夜露,胜过旧年他领军远赴漠北最烈的烧刀子。指尖挑开深衣交领,触到锁骨处一道浅疤——那旧伤在她唇齿间突突跳动,恍若冰封的泉眼骤然迸裂。
魏冉忽地反扣住她腕骨,将人抵下,粗粝边缘磨红她后颈,蹀躞带玉钩砸醒满地尘封的墨香。
···
恰如两人所想,王增寿的兄长任执金吾后,引得太后震怒。
太后特意着了蟠螭纹深衣,将先帝赐的鎏金杖横在膝前。昔年先帝病逝前,将此杖予她,旨在责罚天子。只是她那可怜孩子,登基尚不到一载便疾病而崩。
若是她的孩子尚在,她何至于如此被动。
待到刘晏辞以孝道之名进来请罪,太后斜倚髹漆凭几,抬手拨了拨高髻步摇,“皇帝来了,今日气色倒好。太官刚奉了参汤来,皇帝不妨尝尝。”
“承母后体恤,朕恨不能时时彩衣娱情。”
听他这话虚伪以极,太后恨不得以金杖戕之,面色沉得仿佛要滴下水来,只是皇帝礼数周全,不能以此发落。
见刘晏辞浅抿一口参汤便搁置下,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愈发冷僻。宫人们噤若寒蝉,无人想在此刻触当权者逆鳞。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太后才道:“听闻皇帝抬举了个琅玡王氏?这倒是小事,有司空察举,在东都谋职亦可挑选一二。只是执金吾掌宫禁,当避椒房之亲。”
“母后说笑了,任人当举贤而不避亲,若因其人为皇后兄长便弃之不用,朕以为此非明君之道。更何况敕令已颁,若朝令夕改,恐损颜面。”皇帝含笑奉上金壶为太后漱口。
太后骤然变色,冷冷一笑:“孤倒听闻他前些日子在里巷夹壁赌狗,连腰牌都输给了太仆的监马官?其当真为贤德之辈,还是沽名钓誉之徒,皇帝可有好好考量?”
宫禁中从来都没有秘密,王增寿的兄长不堪大用,实在不是谦辞。而两宫之间的剑拔弩张也已摆上明面。
刘晏辞手中无人可用,不得不兵行险招:“疑不伤礼,谏不违孝,请母后勿怪。太仆掌马政多年,如今马市已关,朕亦忧心,才遣他接近监马官。”
这倒是笑话。
纵使刘晏辞仰人鼻息也是大卉说一不二的皇帝,若他有心了解马政,只怕太仆不消一日便能整理好卷宗递入建章宫,何须如此迂回。
“皇帝倒是多方回护,只盼她与你同心同意,对得起你这番筹谋···罢了,孤乏了。”太后终于挥了挥手,不想再过问。
她知道拔擢皇后兄长的主意是谁出的,鹭阳王氏王瞻,当年构陷魏冉而被驱逐出东都,不知道今时回来又要掀起什么风浪。
魏冉,若是魏冉能出面与其抗衡就好了。
她闭上眼睛,由宫官拆下高髻,篦开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