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贬或卖,王昉之以失窃为由,发落了一批下人,其中也包括采荇。
她明面上是父亲的人,但背地里倒不知当了谁的细作。王昉之并不想坐于垂堂。
府中一时人人自危,而她之掌控也随之进一步。除了父亲所居畅安阁,其余重要之处,皆换成可用之人。
至年终,需要核对铺子、田庄收益,又要谨防疏漏,只得召掌事们一一问询,王昉之忙的脚不沾地。至于魏冉,她也唯有赴宴期间见过几次,遥遥远望或是侧踵擦肩,并未有攀谈机会。
采葛心疼她腰肢又清瘦几寸,整日往小厨房跑的勤快,倒也知道劝:“女郎何必这样辛苦,倒不如放下去让他们自己做。”
王昉之接过一盅炖梨饮了一口,道:“那你尽快长成,替你家女郎分分忧。”
采葛便皱起脸不再提了。
事有轻重,只能将家长里短尽数放放,可这一放便要生出许多变故。
“女郎,出事了。”
王昉之倦怠地揉了揉眉心:“何事从急?”
“采薇女郎今日与陶邑王郊游,不知何缘故,刺伤了陶邑王。”
王昉之当觉大事不妙。
远来的王增寿已入宫闱,早已不在掌控之中。近的王采薇虽然心有不忿,但行事也算循规蹈矩。
“又是何等缘故?”王昉之手里摩梭着茶盏,一时失笑。
仆从见她神色有异,半天也不敢隐瞒,硬着头皮一五一十作答。
自赐婚后,刘缌常常与王采薇相邀,以往并不见他们二人有何龃龉。但今天王采薇与刘缌于白马寺中起了争执,失手引簪刺伤了他,甚至哭着跑出去大喊:“我死也不作你与别人私会的筏子。”
她如今未嫁,轮不到宗正开府审议。可一介女郎,既是陶邑王之未婚妻,又是大司空亲女,总不能拿入廷狱乱棍打死。
金簪细软,伤口不深,只余一个泠泠小洞。
是大是小全凭刘缌意思。他态度不明,众人心下犯难,不知如何处置。
好在被惊动的杜廷尉将人送回司空府安置。
两世,王昉之与这个妹妹皆不亲厚,可见她今日形容狼狈,仍是心生不忍,抬手将她散落的一绺鬓发捋至耳后。
“阿父呢?”王采薇后退半步,警惕避开姐姐,另一只手仍捏着那枚金簪。
“尚在宫禁中,应能随着两宫申斥一道回来。”
府门掩落,隔绝外头热闹人声,姐妹二人从未开诚布公详谈,四目相对也只有满腹荒唐的不真切感。
王采薇强顶起的那口气忽地松懈下去,接连跌落的眼泪在污雪沉尘中溅起一个小坑。她仍叫不出阿姐这两字,只好偏过头,“并无理由,只一时气盛……我不愿嫁他。”
两宫金口玉言不可更改,当初若不生草率心思,何至于沦落到今日委屈作态。
王昉之站外头站得久,海青色袍裾已被融化的雪水浸透污染,睫羽间亦落片片飞霜。她命人取来氅衣,亲手给妹妹披上。
“外面冷,先进屋吧。”
内室和暖,兽炭青烟盈盈,一应仆妇鱼贯列,奉上暖手又不滚烫的酪浆与佐食的枣脩。
没有胃口的两人对坐沉默,直至王采薇重新开口。
“他与我邀约,却每每迟到,这次在白马寺中,我便留了心。
佛门重地!那庶子竟敢在诸天神佛座下与羌胡伧子私会密谋。我不敢闯进去,只好在外头制造些许动静,逼退了那伧子。
刘缌出来时候,我故意逼问他是否与其他女子相会,一时情急才刺伤了他。”
王采薇说到激动处,咳嗽连连,“只恨不能杀之后快。”
世家与宦官、宗室内斗得再厉害,关起门来也只是家事。若是与异族相通,便是真的叛国。
王昉之见过羌胡兵祸中,倾覆作残垣的城池,亦见过流亡时候不得不易子而食的百姓。若真叫这把屠刀落下来,斩碎的并不仅仅是大卉的基业,还有无数普通人本就难得的生路。
提及刘缌这个名字,姐妹二人俱是咬牙切齿,她们所恨只是并不相同,唯有情感殊途同归。
王昉之将杯盏搁在案几上,深陶与樟木碰撞,一声闷响。“若有其他人问起,你便咬死刘缌与人私会。我已命人备笔墨,你将那伧子样貌画下来。”
“我省得,请笔墨吧。”经此变故,王采薇生出沉沉疲惫,强撑起精神。
执笔落墨,已见雏形。
王昉之皱了皱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可不该如此巧合。
“若刘缌足够心狠,应该杀他灭口了。如今咱们找不到切实证据,只用风月之事恐怕伤不到他分毫。”
王昉之深恨自己没有施政大才,不能罗织罪名将刘缌圈入其中,“只能先令你脱险,再与阿父商议。”
待墨半干,她先将之收入内室,王采薇便先行回去休息了。
她凝睇着这幅画像,屈指在案几上扣了扣。
“女郎,宫使至了。”自采荇出事,王昉之身边贴心的仆女换成了更稳重妥帖的夫衣。
外头那人并不拘礼,戴了武冠,撑着把素色纸伞,手指干净而修长。因未穿朝服,夫衣也辨不出身份,只侧身挡在前头。
她抬眸向外望去,见其人也有三分惊喜,可神情收敛不大看得明晰:“外头冷,快请魏侯进来。”
平素她这阁中无几人光临,今日倒将话说了两遍。
骤风卷着细小雪粒,一齐涌进室来。王昉之屏退了其余人,与魏冉对坐。
“可有两宫示下?”
魏冉既见佳人,眼眸中划过一丝恍惚:“虽有懿旨,但我并非为此而来,我是为你而来。”
王昉之有片刻讶异,可她早已洞明魏冉之心,却不敢轻易答应:“我并非聪慧绝顶。自重生始,全靠倚仗父亲摆脱前尘。今日之事更如泥淖,我甚至还未理顺刘缌其人究竟在此间扮演什么角色,怎敢应魏侯之言?”
她身在局中,尚未抽丝剥茧捋清整个阴谋的原貌。
魏冉、采荇、郭伶,乃至那个卖胡饼的伧子,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人环环相扣,也许会倾覆世家只手遮天的局面,也许会倾覆整个王朝。纵然她并不在意大卉兴衰,却也不得不谨慎而行。
大卉的权柄可以掌握在任何人手中,却决计不能受异族操纵。
所以在此时此刻,与家族共进才是最明智之举。
家族,此二字何其珍重,所有人因血脉相连。是远行客的思念,是出嫁女的所靠,是前行者的背负。她曾深深体悟过,家族倾灭之后,步履何其艰难。
而魏冉与家族本就站在对立之处,虽有相交部分,但大势已明。
魏冉想要握住她的手以示决心,可并不想唐突。在东都俊美儿郎中,他并不算出挑的,但含笑间眼睑低垂,竟生出几分灼灼之色。“太后虽命我转述申斥之言,但我今日来当真只是为了另一件事。想必你已料到缘由,刘缌早已里通羌胡,可扳倒一个封王并非易事,更何况你根本没有抓到他的把柄。
前些日子,我自认与你配合默契,而今日之事,我想请你答应。
答应可以随时利用我。”
我只愿意在世人之口中与你并列。
王昉之怔怔凝视他的眼睛,忽地笑起来,“魏侯,所谓先机,你所知远胜于我,而我也清楚你所求为何。今日既见,我倒想与魏侯开诚布公聊一聊。”
党祸、刘缌、太后、天子。
若说没有魏冉一步步引导,她根本不可能这样顺利。
上辈子牵绊他们二人的,除了魏冉之意重,便是共谋天下共诛逆贼的同道之情。
她承认自己曾在笔墨中将魏冉引为知己,甚至蔓生出其他情意。覆于家国之下,个人情感虽不值一提,却也支撑她走过无数险境。
可以后呢?
“今时已不同往昔,若我与魏侯日后因权势而割席,今日之情又当如何自处?”
魏冉听她讲述一通大道理,心下雀跃,唯听情字念得漫长缱绻,“我与你哪有这般生疏,为何不唤我堂春?”
对牛弹琴一番的王昉之已然无语,客客气气将魏冉请出去,顺便抽走了他怀中太后申斥的懿旨。
被送客出门的魏冉站在司空府外久久回味,她的掌心掠过他的胸膛,何尝不算是一种对月相拥呢?
他无意识抚过襟前褶皱——那里分明还烙着她抽手时掠过的温度,烫得心口隐隐作痛。
更鼓声里,魏冉忽地低笑,惊飞檐上宿鸦扑棱棱掠过北宫残荷——她抽走懿旨时,尾指曾勾住他玉带钩半瞬,那力道轻如兰桡点破春水,却在十余年年端方心池掀起惊涛骇浪。
他站到月上重楼,巡视的执金吾踏过青砖:“魏侯还不归?”
他捧住心口,是她鬓上那枚蝴蝶形掩鬓的碎影扎进肺腑,附着在骨缝里蔓成带刺的藤。
···
魏冉对王昉之的心意,两世人尽皆知。
曾有人利用他这点心愿坐稳明堂,而今日他对其人剖心自白,却被扫地出门。
天同三年。
自陶邑王刘缌叛乱兵败身死后,曾有楚州首郡之称的陶邑已不复从前。被屠戮过的城池,只会在青史中化作一段断壁残垣。
也许数十年、数百年后还会有人迁徙至此,还会在此繁衍生息,但曾属于它的光耀已永久湮灭了。
读完邸报的帝王微微笑起来。他是头个发现魏冉心思并加之利用的人——
也许是王应礼赴死时候,他忽地问起是否会连坐陶邑王后;也许是陶邑献礼时候,他一瞬神情恍惚。
刘晏辞年近而立,早已褪去初登基时候的青涩,蓄起美髯。彼时东都雒阳已陷落羌胡之手,而迁都郢地第一件事,便是修正年号。
元始、天同,每个帝王都认为自己是天命所归,刘晏辞也不例外。
彼时刘缌北联羌胡伧子、串通楚州豪族,接连攻下几郡,几乎势不可挡。
他收拢起伪装,望着殿下最忠贞不二的臣子,露出一抹嗤弄笑意:“魏公得偿所愿了吗?”
“臣请北上。”魏冉的声音喑哑难听,像被炭火燎烧了一遍。
见刘晏辞不可置信,他又重复了一遍:“臣请北上。”
“魏公……”刘晏辞还想再劝,骤然一瞥他惨白如鬼魅的脸色。为了一个女人,何至于此,他心下腹诽。
魏冉半晌没讲话,只垂首,许久才哑着嗓子道:“陶邑阴冷,她应不愿在那长眠。”
他扶灵千里,已将棺椁带回郢都。可唯有东都雒阳,才是她且生且长的家乡。
“今日之郢都光耀,有龙气庇佑。而雒阳路远,更有流民贼徒,魏公何忍令族姐再于战火中流离。”
珠帘后,皇后似笑非笑。
她与王昉之有三分相似,也出自琅琊王氏,名为增寿。自郭皇后病逝后,能够在一应妃嫔御妾中凭借一句“为陛下增寿”杀出,岂是池中凡物。
“若非殿下设计诛杀王公于殿上,又何至于令她远嫁后无枝可依?”魏冉皱眉道。他一向不喜欢王氏,撕破脸也无妨。“数年前未想到,如今倒顾念起同族之情。”
平心而论,如果刘缌并无野心,与王昉之应是良配。他养在宫禁,多有才情,又是数一数二的温和。而王昉之被父亲保护得太好,与其联姻士族忍气吞声,倒不如远离东都恣意畅快。
可惜世事难有如果。
见他惊怒,皇后信步下来,委屈躬身,附小做低向他赔罪:“是孤失言了,魏公勿怪。”
又道:“不如在大药王寺中替族姐供一盏长明灯。”
魏冉不置可否,仍是惯通此道的刘晏辞打圆场:“魏公舟车劳顿,不如休沐一月,为陶……为王氏元娘寻一个安身之处吧。待北方事定,再将王公骨殖移来郢都。”
此事便敲定了。
至夜里,被当众落脸面的皇后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将浸透盐水的巾子狠狠掷在近身服侍宫官脸上。
宫官吃痛、不敢做声,只窥见那曼妙皇后以双臂攀缘上陛下的颈脖,道:
“陛下,叛乱已定,其人无用,何不杀了他?”
陛下饶有兴致地勾起帘幔,“待皇儿长成,如今尚不是时候。”
在诛杀魏冉前,他还有更紧迫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