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令薇听得懂少隐的提醒,她强忍着剧烈的疼痛和心底骤然升腾出的杀意,让语气变得颤抖,“我……我是当朝十公主……”
声音虽然不大,但周围很安静,百姓们听得一清二楚。
!!
真是公主!
当众欺辱一朝公主,周家胆子大到了这种地步,萧朝是要变天了不成!
有人受不住当前骇人的氛围,拔腿想跑,但一回头就远远瞧见两百丈远的地方,有许多禁军在朝这边走来,每个人腰间都挎着锋利的刀剑。
在禁军前头,有一位着朱紫官服的男子。离得还是有些距离,看不太清是谁,但便是童稚小儿都知道,朱紫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穿。
完了,是他们忘了,今日百官下朝都会一起走,这条路正是必经之路。
这下是彻底走不了了,百姓们只能一边暗骂自己不早点离开,一边眼睁睁地看着禁军走近,而那个周家公子还浑然未觉,依旧在欺辱皇家公主。
少隐耳朵稍动,听到了后方的细微脚步声,整齐之中又夹杂着力度不一的迈步声。
向附近的折青投去一眼,她立刻明白。
在年轻男女明显进退两难,不知该用尽全力去解救那位公主,还是逃跑不要掺合到这种事情时,折青身影一闪,做出体力不支,狼狈奔逃的样子,躲到就近的岔路口。
年轻男女见状也没追,神色各异地杵在一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所有人视线聚集的墙角下,江令薇目不转睛盯着碎得不能再碎的念珠,一次次重复着自己的身份。周洪才不管什么公不公主的,他神智已经完全被毒药蚕食,没了半分理智,阴笑着又一次加大力度,完全是在有意折辱她。
平常有谁得罪狠了他,也是这般慢慢地肆意羞辱,直到死掉。
不怎么讨厌的,干脆杀了了事,讨厌极了的,不让人生不如死是不会停手的。
咔嚓时如约响起的同时,江令薇猛地抬头,眼里没了先前的怯懦与惊惧,取而代之的是“恨意”。
当精心做给父母的礼物被毁坏时,无论是谁都会生出浓烈恨意。她很明白这一点,但荒芜的内心生不出剧烈的情感,有的只是以杀心伪装成的“恨”。
她不恨他,她只是想杀他。
“这串念珠是送给我父皇护佑身体的,你实在胆大包天!”她死死盯着周洪,一字一顿说。
“父皇?”周洪唰的抽出腰间软剑,在江令薇愈加冷冽地注视下,剑尖绕暗处围观的百姓指了一圈,成功看到他们恐惧的眼神后,他放肆大笑,将碎成几瓣的念珠狠狠捣碎。
“什么护佑身体?”周洪剑指江令薇的眼睛,“敢惹本公子,公主也好,还是你所谓的父皇也罢,都得死!”
百姓们心头一颤,呼吸都放慢了。这是在……咒骂陛下吗?
“你!”
“去死吧!”周洪面目狰狞,把剑用力往她眼中刺。
“殿下快躲开!”少隐手指中夹着一枚银质暗器,破了皮的脖颈青筋寸寸显露,想杀周洪的心到了一个顶峰。
江令薇侧身闪避,已经血肉模糊的左手无力地垂在一边,另一只手紧握成拳,强行按耐出拳的冲动,抬眼看少隐,以及他身后越来越近的黑压压一片禁军。
还有那双瞳孔微缩的琥珀色眼眸。
只是一刹那的功夫,她放弃了与周洪打一架的想法,已经肿了的眼皮上下一碰,呜咽着趴到地上,双手颤抖地拢起地上已成碎块的念珠。
周洪一击不中,瞬间恼火,正想再刺下去,便听到江令薇哽咽到破音的声音,“我的念珠……我要杀了你!”
周洪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嘴角咧开,软剑蓦地转了一个方向,毫无预兆地刺向歪倒在草垛里的少隐腿上。
少隐能躲开,但思及此刻情况,咬着牙硬生生受了这一剑,鲜血与黑色衣摆融为一体,只能从地下那一滩深红的血渍中,窥见伤口有多深。
江令薇一怔,随即而来的,那双杏眸中的杀心几乎要凝出实质,化成刀剑,撕裂正在猖狂大笑的周洪。
少隐曾救了她一命,亦是恩人。
当着她的面,伤她的恩人,周洪实在不该活着,应该去死。
周洪不知她心里所想,若是知道,只怕还会挑衅似的再戳少隐几剑,接着说些大言不惭的话,就如同现在一样。
他貌若癫狂,握着剑来到街道中央,迸射出寒光的剑刃来回指向每一个人。
体内的药性在折青之前的设计下,已经达到了一个顶峰。周洪现在跟躁动的野兽没什么区别,不在乎身份地位,礼仪教养,只懂得用最凶恶的话语与蛮力来发泄那股暴烈的冲动。
“你们这些人给本公子听好了,皇家公主又如何?!我就是杀了你,杀光宫中子嗣,无人敢问罪我!”
“整个京都,乃至萧朝上下,都是我太子表哥的!我表哥身体里有一半流着周家的血!我父亲位列太师,我兄长是下一任家主,我是周家二、公、子,我想如何就如何!”
越说,身体里的血液越热,越兴奋,犹如热水在沸腾,叫嚣着冲破每一寸肌肤,肆意宣泄心中的不忿与曾受到过的不公待遇。
“萧朝有一半是周家的天下!”
周洪说到兴头上,神情愈加疯癫,不少百姓听到这些大逆不道的话,都大受冲击,惊惧不已,恨不得消失在原地。
“住嘴!!”
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吼声自后方响起。包括周洪在内的所有人都看向声音的源头。
年过半百的周太师气得脸红脖子粗,身边是周洪话里所谓“下一任家主”的周皓,他一改先前温和,面色难看地瞪着仍在胡言乱语的周洪。
两侧街道禁军无数,周洪刚才那番话简直是从胸腔里吼出来的,每位朝臣都听得清清楚楚,此刻的脸色都不算太好看。
恰巧天色也很暗,不过雨倒是停了,只一阵又一阵地刮着冷风,凉飕飕的。
看着这些平日里不得见的官宦权臣,百姓们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视线在周太师与周皓,以及无数禁军身上来回,只觉今日出门真是个错误的决定。
眼下的情况,要是乱起来,一不注意,小命不保。
伴随着怒吼落下,周洪眼中红光淡了些。不过,当他看清父兄面上如出一辙的神态时,过往的回忆又一次涌现。
忽视、偏心、责骂、争吵、怒其不争……
回忆与现实渐渐重叠,一模一样。
一股想要毁灭一切的想法在心里聚集,五官再度扭曲,凸起的眼珠死死地瞪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如同在思考从谁开始杀好一点。
百姓们纷纷站远了点,直觉告诉他们,这人似要发狂。
“周太师教子有方啊。”裴渡舟自两人身后走来,语气冷的足以凝成冰。“来人,摁住。”
“是。”一侧的禁军听令,穿过受惊出声的人群,将红着眼想挥剑的周洪牢牢摁在地上,未出鞘的弯刀架在他脖子上与嘴巴边。
周太师完全说不出话,胡子乱颤,要不是周皓紧紧扶着他,恐怕这会儿已经气晕过去了。
当前的状况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上一秒群臣还三三两两地扯着家常,民生,下一秒就有人当众说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丞相容禀,下官二弟自小便有狂病,向来脑子不清醒。也是下官这个做兄长的错,顾及情谊,疏于管教,才叫他在这胡言乱语,冒犯陛下,下官待会定马上进宫,亲自向陛下请罪。”
周皓站到周太师身前,神情很快恢复了镇定。似乎事实果真如他所说,是周洪有病,而非周家有不轨之心。
“周侍郎真会四两拨千斤。”裴渡舟语气仍旧冷冽,甚至比刚才还要刺人,琥珀色瞳孔似刀刃,剐着这位周家未来家主。
掩藏在官服下的右手手腕上,一颗如墨点小痣有了褪色的迹象,周侧皮肤滚烫得厉害。
熟悉裴渡舟的人知道,这是他生气的预兆,全身内力翻涌,发烫。
至于是因为什么动怒,若是记陆与罗玄在此,大抵会立刻反应过来,不是周家,亦不是周皓。
是那位蜷缩在墙角的狼狈公主。
“事实摆在眼前,周侍郎还在狡辩,周二公子字字句句皆是不臣之心,你们周家是把所有人当瞎子吗?!”本就一直对周家嚣张做派憋着气的舒祭酒愤而出言,看模样恨不得把姓周的人全送进牢狱拷打一番,才算解气。
“丞相与舒祭酒说的没错,周二公子那些话实乃天地不容!”
朝中清直官吏纷纷出声,街巷瞬间成了朝堂,你一言我一句,对着周洪声讨周家。
围观的百姓们惴惴不安,视线转来转去,在移到角落时,又不禁感到唏嘘,真没人管管墙角边那两位吗?特别是那位公主……
百姓的想法无人知道,除了五皇子及其党羽偶尔会向那处瞥两眼,其余的人完全没发现。
激烈的指责还在继续。
碍于裴渡舟在此,太子党羽有力无处使,想回怼,临到嘴边,却又不敢。
周太师面色青了又白,浑身气血上涌,在晕死的边缘勉强撑着。关键时刻,周皓轻拍周太师手背,示意他别急。
“丞相以及各位大人实在误会,舍弟的确有病,并不是下官为了脱罪胡诌。所有曾为舍弟看过病的大夫,以及开的药方,购买的药材,下官回府命人整理之后,会一一呈于御前。”寻到一位官吏出言的空隙,周皓开口了,话语间毫不退让,“当然,诸位大人若是想亲自验证,待下官请罪回来,亦会将药方等派人送去各位大人府中查验。”
这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又毫无推诿撇清责任的意图。快要晕过去的周太师松了一口气,对这个大儿子甚感欣慰。
舒祭酒与几位清直官吏对视一眼,看到了里彼此眼中的不甘心与愤懑,正欲再出言,周皓早有准备,维持着作揖的姿势,暗自向兵部尚书李德使了个眼色。
其余太子党羽皆惧怕裴渡舟威压,李德虽然也是如此,但惧怕要分个轻重缓急,这人官位高,此时必须要站出来,为他们说话,以作表率。
至于所谓药方,那都是小事,有钱有权什么搞不到。当务之急是把罪名先推脱掉。
李德接收到周皓的眼色,面皮抖个不停,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说些打马虎眼的话搅稀泥时,便听有人大喊一声:“五殿下救救我家公主啊!”
群臣皆惊,是一位身着黑衣,腿部受伤的男子,看模样,是仆从。在他身后的草垛边,有一位女子的身影。
看了一场好戏的五皇子终于装模作样地惊呼,“十妹!”
起初周洪嘶吼的时候,距离还是有些远,百官只隐隐约约听到什么“无人问罪”,然后,就看见周太师二人忽然冲向前方,而周洪声音也愈发大,自然成了众矢之的,不曾注意到其他人。
五皇子从人群后面冲出来,直奔到前方墙角下,江令薇蜷缩在草垛边,随着草垛被五皇子推开,那张哭肿,有血迹的面容明晃晃掠过所有人眼底。
群臣视线不受控制地移向被禁军按住的周洪,以及脸色变来变去的周皓和周太师。
很多人都曾听闻江令薇日日进宫请安,这条路又靠近皇子所居的长安街,而左侧方还有两辆损毁严重的马车。
眼前的桩桩件件,只要是个正常人,都能想到此地之前发生了什么。
“十妹!怎么是你!别吓五哥啊……”
五皇子一边伸手把江令薇脸上湿发拂开,让众臣看的更清楚些,一边感概渡舟真是从不怜香惜玉。
早在眼尖看见江令薇的身影时,五皇子就已经明白渡舟把他这个十妹也卷了进来,大抵是为了让她做一块点火石,给周家再添一桩罪责。
闹市殴打公主,谋反之心昭然若揭。
只是苦了他这十妹,年纪轻轻,总是被羞辱啊。
“五哥……我的……”江令薇哽咽地看着五皇子,双手捧起地上碎成渣的念珠,“全都毁了,没了……”
鲜血淋漓的掌心间有着一些碴末木块,五皇子视线随着血迹流转到地上,青石地面有一道长长的拖曳的血痕,想来刚才她应是在找那些木珠。
真惨,不过,正和他意。不知道他高高在上的二哥今日过后还能笑出来吗?他真的很期待。
五皇子对江令薇赤诚孝顺的性子愈发满意,他按下心底快意,故作惊慌道:“这难道是要送给父皇的念珠?!”
“什么念珠?”裴渡舟大步走来,经过腿部受伤的少隐时,侧脸冷硬得仿若结了一层霜,凛冽,锐利。
少隐几乎是下意识地把头垂低。
不知是因为听从江令薇吩咐,硬着头皮忽略了主子催促的眼神,没有及时出声提醒五皇子等人过来的惧意,还是因为没保护好她,让其受伤的自责,亦或是为了遮盖心中最不愿被人发现的莫名情愫。
无人知道,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哪一种。
“护佑父皇身体的……念珠,没了……”江令薇泣不成声,发红的杏眸锁着快步前来的群臣以及周皓父子,里面有些清晰可见的“恨意”。
裴渡舟睨着她那只能瞧见白骨的染血左手,面上的冷冽隐隐有龟裂的迹象,似是胸腔中的火烧到了那里。
“劳烦十公主把事情经过重复一遍。”
清冷的声线,熟悉的情绪。
江令薇知道,他此时心情很不好,因为她没按说好的来,擅自打乱计划。
可是,苦肉计不受伤怎么会起效。
依他之前的做法,她身上不会受什么伤。但那样一来,万一被人发现他们之间表里不一的关系要怎么办?
毕竟,她能从今日这件事情中获利。
是他说的,凡事要做就要做个彻底。没人会对盟友下这么重的手,算上反驳封赏那一次,如今是第二次了。父皇,朝臣便是有再大的疑虑也会打消。
江令薇垂着眼,似是在压抑哭腔。见她这样,裴渡舟怎会不知,她毫无悔意。之前朝堂之上,觉得他有错,用那种眼神看他。现在认为自己没错,把性命置之度外。
她真是越来越好了。
还有少隐,他尚不知两人之间的关系原来已经可以越过自己,一来一回配合得真是默契,不分你我!
乌云密布的天,偶闻几道轰隆雷声,让此刻的气氛更为紧张,令人头皮发麻。好几名站在裴渡舟身后的官吏不约而同地抖了抖肩,彼此对视一眼,看到了相同的惊骇。
裴丞相周身好似萦绕着一股莫名的……寒意。
江令薇敏锐地察觉到那道针对自己的愠怒,即使认为自己有理有据,但还是条件反射般地哆嗦了一下。五皇子以为她害怕周家,安慰道:“十妹,五哥在这,你不要怕,到底发生了什么,谁打的你,全部说出来,五哥一定会为你做主!”
说到最后,五皇子咬着牙,煞有其事地与周太师几欲冒火的眼神对上。
周皓脸上看不出来是何情绪,但是从额角迸现的青筋来看,心情必定是糟糕透了。
“十公主,您大胆说出来,千万不要害怕!您是天潢贵胄,皇家公主,周洪若是真如微臣猜想的那样,损毁呈给陛下的念珠,对您动手,微臣便是豁出性命,也要为您,为陛下讨一个公道!”
舒祭酒说得振振有词,就差指着周家人鼻子骂了。
至于所说的为陛下讨公道,听得群臣面色戚戚,尤其是周太师,一路上给他的“惊喜”实在太多了,此刻呼吸都有些不畅。
陛下到底还没死,太子到底还没登位,今天这些事情传出去,来日便是太子称帝,也会与他们周家有嫌隙。
都怪周洪那个不争气的东西!
周皓自然也明白这些浅显的道理,周家做派嚣张和直言萧朝有一半是周家的天下,当众殴打皇亲国戚,前者太子能容忍,后者太子万万不会忍的下去。
而且,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周洪那个蠢东西一定是被算计了,有人针对周家与太子,想搞事情。
周皓调整好略有些扭曲的神态,上前一步,准备以狂病为借口替周洪道歉,江令薇瞅准机会,忽然道:“是周洪。”
群臣哗然,但也没太大意外,周洪那副模样,看着就不像什么正常人。
五皇子不动声色地欣赏着周太师那张七窍生烟的老脸,心里大感快意,仗着有做皇后的姐姐,做太子的侄儿,平常对他们这些皇子多加为难。
现在总算笑不出来了吧!
见周太师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五皇子抢先一步道:“十妹,他是怎么做的,你不要顾忌,全部告诉我们,五哥一定——”
“周洪罪该万死,竟敢冒犯您!”周皓蓦然打断五皇子的话,心里很快有了决断,“微臣没想到一时疏忽,没看住他,就造成这么大的过错。微臣实在愧对陛下对周家的提携,愧对天下百姓!事已至此,周洪交由公主全权处理,是生是死都全凭公主意愿,微臣以及周家绝不会干预!”
周皓姿态摆得极低,不过数言,便无情地定下了周洪的结局。
舒祭酒等人没想到周皓这么狠的下心,只好不甘不愿地咽下准备驳斥周皓求情的话。
围观的百姓也很惊讶,面面相觑。更别提所有人议论的中心,被刀把堵着嘴的周洪本人,双眸红的要滴血。
周太师不敢置信,隐秘地扯了扯周皓的衣摆。周洪是他亲弟啊!不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宠公主,何至于此啊?!
周皓无动于衷,面上皆是对周洪冒犯江令薇的自责与愧疚,唯独没有不舍。
他越想越不对劲,不论是周洪欺辱江令薇被群臣,百姓撞见,还是念珠刚要献给陛下便被损毁,都绝不是巧合二字能够解释的。
还有平时一直很低调的五皇子竟然一反常态,对他们周家咄咄逼人,不要说是什么为幼妹打抱不平,天家何来亲情?
周家平时做派是嚣张,那几个表弟堂妹混蛋事也没少做,但在他眼里,那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当递去眼神。
但今日不同,万万不同。
也许,这一年来裴渡舟不再针对周家,和半年前周洪愈发沉迷女色,酗酒鬼混,都是有人故意为之。
为了让周家放松警惕心,让他们越来越拎不清,譬如曾经的他,此刻的父亲。
欲使其亡,必令其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