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没多久就散了,因为皇帝精神不济,中途便从侧殿离开。
很多人都看到一具形如枯槁的身影在福来的搀扶下踉跄地离开。
耳边传来几声不掩饰的低笑,江令薇知道那是太子的得意笑声,大概是在开心皇帝要死了,他很快就能登位。
望着掌心的玄铁长剑,她慢慢擦去眸中泪水,瞄了眼前方那道往侧殿走去的修长身形。
然后,强行按耐下心底的不服与气恼,握紧了长剑,在五皇子的宽慰下,走出金銮殿。
天边蔚蓝,一到十月,京都总是阴雨绵绵,今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十妹你别太伤心,太子他们向来如此,八成是记恨你去了漠北,他出身尊贵,一向眼高于顶……“五皇子苦笑着,眼里却闪过一抹讥讽,“说来也不怕你笑话,便是我自己,也不知被他们为难了多少次。”
“今日多谢五哥为我说话。”江令薇听得出来他对于太子的不忿,但全当听不懂,侧过身认真地给他行了一个平礼。
“兄妹之间,何须这些虚礼。”五皇子当即伸手止住了她的动作,“再说了,五哥今日也没帮到你,想来裴丞相还在为早上那件事耿耿于怀,迁怒于你。”语气里不难听出几分挫败。
“不,要谢的。”江令薇一本正经地摇头,“五哥并不欠我什么,兄弟姊妹之间,也并非就要感情和顺,五哥帮我,我都记得。”
这话是她的真实想法。
虽然知道他不安好心,但该谢的还是要谢。
不过,也仅止于此。
“十妹诚心,五哥也甚是感动。”五皇子心里很满意,知恩图报就好,他就需要这样的人,当危急时刻的替死鬼特别合适。
看着五皇子面上的笑容,直觉告诉她,这人很可能是在想着怎么算计自己。
正准备借口告辞,又见远处出现裴渡舟的身影,看样子,应该是刚从侧殿觐见完皇帝出来。
她不动声色地往周边扫了一圈,没什么臣子,一散朝,便走得飞快。
她放下心来,没有围观的臣子,裴渡舟应该不会过来继续冷语讥讽她。主要是自己现在也没心情配合他做戏。
不过,身旁的五皇子却是眼睛一亮,直接拉着她朝裴渡舟的方向而去,一边走,一边还说:“丞相在那里,他位高权重,我们不能开罪,五哥去替你道歉,待会你应一两声就行了。”
江令薇也不好直接挣脱他,只得随着人走到裴渡舟那边。她知道自己这个五哥想要做什么,无非就是想收买自己的人心。
“裴丞相。”五皇子笑着叫住他。
裴渡舟瞄了眼两人,淡声道:“殿下何事?”
“十妹今天无意撞了你,我是她兄长,替她给你赔个不是,她性子单纯,还望丞相不要那么针对她,她已经知道错了。”说着,五皇子扯了扯江令薇的袖子,示意她应一声。
江令薇压抑着烦闷的心情,默不做声,既然要成为死对头,那如何能认错。她沉默地低着头,不时用手擦眼泪。
“知错了?那公主这又是哭给谁看?”裴渡舟视线在她毛绒绒的发丝上定住,压下那抹想要抚摸她脑袋的冲动,将眼睛转向五皇子。
五皇子无声勾唇,算作回应。
渡舟昨晚丑时就派人来信,说当日朝会时,会反驳封赏江令薇的旨意,一来是为了在众人面前避嫌。
二来是为了他能更好收服人心。毕竟,轻易得来的东西,只怕没人会珍惜。当万人奚落时,对一直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兄长,自然会生出更多恩情。
五皇子也觉得此举甚好。在上朝前还特意派了几名效忠自己的小官去奉承江令薇,又要他们注意必须让太子看到,到时候,他才有安慰江令薇的机会。
虽然那几个小官必定会被太子迁怒,前程算是废了,不过五皇子并不在意。要不是他,凭那几人的才学哪有官做,戴了几日乌纱帽该感恩戴德了。
“十妹,丞相在跟你说话呢。”五皇子放低声音,把一个为妹妹操碎了心的兄长演绎得活灵活现。
江令薇兀自摇头,就是不肯出声认错,眼泪伴着她摆头的动作,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洒了下来。
五皇子还想继续说什么,便被裴渡舟蓦然出声打断,嗓音冷凝,“公主既然觉得自己无错,殿下就不要再劝了,假模假样的也没什么意思。”
“时辰不早了,微臣还要回府处理公务,先行告退。”
“……耽误丞相时间了,但十妹只是一时想不开,丞相千万别放在心上。”五皇子面上讪讪一笑。心里却知道必定是父皇吩咐渡舟该收网了,他有事在身,确实不能再陪自己做戏。
裴渡舟收回落在江令薇身上的目光,大步离开。
听着那道沉稳的脚步声走远,江令薇也想快些离开,只是刚抬起头,五皇子就出声:“十妹妹,你怎么这么倔啊……”
听到这话,江令薇就知道他还想再教育自己,她勉强忍了忍,将声音放缓,“……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五哥的好意……”
“你啊,诶……”五皇子边叹息,边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他从前没发现,只以为她人乖又直白,现在看来,还要多加一个倔字。
不过,这样挺好。性格倔的人,对帮过自己的恩人,定会十分信任。
……
忍住心中的烦躁,耐着性子听五皇子说了好些话,江令薇才得以脱身。
宫门口依旧只剩一辆马车,与昨晚有意磨蹭的心思不同,她刚上了车,便嘱咐少隐开快点。
少隐不知江令薇所想,只以为是她饿了。毕竟,早膳还没用。
握住缰绳,少隐驾马往长安街的方向驶去。
偶然瞥到街道边正在争吵的年轻夫妻,少隐忽然记起主子离宫前脸色不怎么好,而殿下刚才的表情……似乎也不太美妙。
想了想,少隐决定替主子说些好话。
过去一年里,两人吵架的时候,主子很多次气得脸色都白了,而殿下却浑然不觉,说的话便是他听着都觉得太过直接了。
最后和好是和好了,但那段时间,府里的气压特别低,连回话都得特别小心翼翼,生怕被迁怒。
少隐试探着开口,“……您不在的这几个月,府中又来了几位厨艺高超的厨子,是主子特意派人去域外安南请来的。
主子虽没明说,只道换换口味,但属下们都知道,是为了殿下您才这么做的。而且还是主子身边的记陆与罗玄亲赴域外,日夜兼程请回来的,定是为了殿下您一回来就能吃上。”
车里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少隐踌躇片刻,正欲再说几句,“主子他——”
“好吃吗?”声音有些低。
少隐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听这话的意思应该是不会吵架了。他恭敬回道:“属下不知。那些人刚来的时候做过一次饭食,主子尝了后将人留了下来,想来应该是不错的。”
“知道了。”
“主子这三个月里一直很挂心您。”犹豫了一会儿,少隐又补了一句。
主子对殿下一向管教严厉,不留情面,而殿下又情况特殊,可能会钻牛角尖。
过了一会儿。“……是他要你这么说的?”
“全是属下自作主张,主子并未下过这样的命令。”
帷幔被风卷起,让少隐压低的声音更为清晰地送进江令薇耳中。
“嗯。”她执起小案上的青瓷茶壶,掀开茶盖,直接大口往嘴里灌。
茶壶外壁一直用棉绸裹着,茶水还是温热的。滚入喉咙,稍稍缓解了她嗓子眼里的干闷。
她盘腿靠在软榻上,摩挲着茶壶外的那层厚棉绸,柔软,温暖……
域外安南的厨子,她出征前在一本古书上看到过,据说十分擅长烹饪一些野味。她看了后,特别馋,想要派人去请来。
但是她手里没钱,府里管账的吴管事也只听他的吩咐,支支吾吾不肯支钱给她。明明开府之后,宫里赏赐了很多银子下来……
没有任何办法,她只能跟他说。他当时回答要看自己的表现。
本来以为照她昨晚那样子,那擅长野味的厨子是不要想了。
然而,竟然很早之前就被他请了回来。
江令薇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只知道满腔不快少了大半。
她也许不应该对他气恼的。
江令薇放下茶壶,掀开车帘让冷风吹进来,无声地长出一口气。
外头掠过的街景里,一家馄饨摊映入她的眼帘。
这家馄饨很好吃,她曾经偶然经过,为了不暴露人前和他的关系,是叫侍从买来在马车上和他一起吃的。
她吃了三碗,侍从也跑了三次,由于一直眼巴巴地瞅着馄饨摊,她也成功记住了做馄饨的摊主——一个容貌倩丽的女子。
此时,馄饨摊前罕见地没有客人,而那位手艺很好的摊主正被一个胖子纠缠。
“光天化日!你要干什么!救命啊!”
“呵!喊吧,喊破喉咙都没人会救你!本公子可是周家的人,看上你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
“周家就能不顾王法吗!放开我!!”
“知道本朝太子吗?那是我舅爷的侄儿!还敢说王法?哈哈哈,那是用来约束你们这等贱民的!把她给本公子绑起来!”
……
少隐驾车的速度很快,江令薇只看到几个小厮拿着绳子朝摊主扑去,便再看不到了。
若有所思地撂下帘子,她问前头的少隐:“那个胖子你认识吗?”
她大多时候都被他勒令待在府里,因此还是第一次瞧见这种情况。
“是周家旁支的公子。”少隐记性很好,便是只匆匆看了一眼也立刻知晓其身份。
“旁支……”她重复了一遍,再次打开车帘,街道边偶有巡逻的金吾卫,但面色如常。她很肯定,这些禁军看到了馄饨摊上发生的事情,却没有前去阻止。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
“常有。这一年来,当今陛下身体每况愈下,周家那些人一开始还会忌惮主子弹劾,行为不敢太过分。但主子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弹劾谁,那些人自然暴露了本性,欺行霸市,强抢民女民男……什么都做,刚才那位摊主,属下瞧着,可能是家中实在揭不开锅,才冒险出来。
京中其余人顾及太子地位,对这种事全都视而不见,不敢阻挠。虽然以舒祭酒为首的一些朝臣经常会上奏,斥责太子等人,但并没有效果。”少隐回答得很详细。
“哦。”她平静地点点头,本想躺下睡一会儿,但不知为何,双手再度撩开了帘子,歪着脑袋往远处瞥了眼,能看到摊主正被人抬上马车。
那双曾经充满着干劲的双眼变得绝望。
她抿了抿唇,想起馄饨的鲜美味道,开口道:“你武功比我高,去救她。手艺那么好,那个胖子不配。”
少隐不知何故犹豫了一会儿。
“很为难吗?”她不解地问道。
“……没有,属下遵命,不过要送您回了府才能去。”少隐回答。
“对了,至于谢礼,你让她给我做三碗馄饨,我想吃。”
少隐自然应下。
“给你。”江令薇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小的银稞子,递给少隐。“记得拿了馄饨后,给那个摊主。”
少隐微怔,他知道她身上没什么钱,主子一向不允许任何人给她钱,更别说变卖身上首饰换钱,那是想都不要想,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
所以……这个银稞子,也许是费了很多功夫才能得来的。
费了很大的劲,就这么给了别人……
“殿下……很善良。”少隐敛下眸中波动。
“善良?”江令薇疑惑。她上过战场,杀过人,手上沾了血,跟善良一点都不沾边。
“是。殿下既要救人,那便有恩情在,其实是不必再给钱了。”
“这跟善良有什么关系。”江令薇摇头,“揭不开锅,没饭吃,我知道那种不好受的滋味,想给就给了。至于我欠你的钱,嗯……你暂且先等待,等到将来,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欠钱,那是在漠北的时候,她因为少隐的救命之恩,想要回报他,问他有什么想要的,他沉默一会儿后说可以用钱报答,她答应了,然后给他写了一张欠条。
主要是她真没钱,只能这么做。找裴渡舟垫付也行不通,记得一年之前,她有一次在他面前提了一句钱,然后就被他瞪了眼,无声地威胁她。
所以,没有办法,只好写欠条。
她总会发达的……吧?
回答少隐的最后一句话有些明显的心虚。她自己也察觉到了,又补充道:“不是在诓骗你,只是我现在没钱,你……这个,你放心,我有好处,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嗯……”少隐握紧缰绳,不知为何声音有些低,像是好不容易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握着掌心那枚还带着温度的银稞子,少隐不禁抚了抚,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后,又连忙将银稞子收好,面具下的肌肤红了又白,不知在想什么。
“那你再开快点。”江令薇怕摊主自缢。
“是。”
不多时,马车在公主府停下。
江令薇踏入府门,沉重的大门缓缓关上。
她正准备去正厅寻裴渡舟,这个时辰应该在等她吃饭。罗玄唰得从屋顶黛瓦间跳下来,恭敬行了礼后道:“主子在后花园。”
现下在后花园?
江令薇并不认为他在赏花,在他的丞相府时,他就经常在花园里教她习武。
第一年的时候,习武还算正常,手把手教。第二年,每回都要与她切磋过后再教,结果可想而知,自然打不过他,被压得死死的。
当然,对这种练习方式她并不生气。
只是,刚从宫里言语打压她回来,现在又要迫不及待用身体打压她了吗?
江令薇嘴角抿得很紧,强行按耐下升腾起来的不满,一言不发地往后花园大步走去。
留下原地的罗玄一脸纳闷地挠了挠脑袋,怎么一听到后花园殿下那么大反应?
……
公主府的花园足有半个卧房那么大,是个极大的庭院。穿过一道圆圆的拱门,粉墙两边爬满了粉白的茉莉,一进入其中便闻见浓郁的清香。
园中假山重峦,山石两侧栽种着时兴的花卉,与爬藤的茉莉相映成趣,举目四望,满园花影。
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沉了下来,本该在院里的裴渡舟却不见踪影。
江令薇不客气地拂开拱门边挡住视野的茉莉,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箭步往前走。
没走几步,余光捕捉到了一样物什。
西墙边辟出了一汪浅池,池水清澈见底,水面有一座木制秋千的倒影,她皱了皱眉,抬头一看。
一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下,红松制成的秋千上垫着云丝锦衾,足以容纳两个粗膀腰圆的成年人。
这东西她并不陌生,他丞相府的花园里也有这种形状的秋千,与平时玩闹的秋千不同,晃动很小。
用途多了去了。
明明今早她出门时,不经意瞥了这里一眼,那时,还没有这座大秋千。
目不转睛地注视那座秋千,江令薇再也藏不住那股不满的劲头,手心攥得死死的。他不去正厅吃饭,让人引她来这里,还做了这么一个秋千,她如何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但恰是因为明白,才更气恼。
“生气了?”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清冷的嗓音。
江令薇面无表情地侧过身。
裴渡舟猗在右边的茉莉粉墙下,语调散漫,手中把玩着一枝折来的粉白花骨朵,漫不经心地睨着她。
“是。”她承认。
“那,”他漫步朝她走来,“打一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