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林旌秉承着待客之道,一直带着他们在都阳城四处游玩。
林乐生虽然看不惯“娶了仙女姐姐的癞蛤蟆”,但是他却很喜欢和仙女姐姐一起玩,总是跟在夏桃身后,一口一个“桃姐姐”地叫着,两人很快便熟悉了起来。
二人单独相处时,他也愿意和她说些心里话。
“……小睿哥哥觉得芷姨偏心我和大哥,其实是他一叶障目了。芷姨对我们是不错,但是我知道,她心里最爱的其实还是小睿哥哥和珠珠妹妹……只不过继室难做,为了求得个好名声,不得不表现出对我们更好的样子来……其实很多好东西她还是私下留给了自己的孩子。”
“不过这也没什么稀奇的,母亲更偏心自己的亲生儿女又不是什么错……”林乐生嘀咕道,“只是有时候,我还是会有点想我娘。”
小姮娥好奇道:“乐生的娘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林乐生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出生后没多久她就血崩离世了……我从没见过我娘亲。但是长辈们都说我娘年轻的时候,是名动天下的大美人,说她温柔又善良,对谁都很好,见过她的人都很喜欢她。”
“我曾经在父亲的书房里看见过我娘的画像,她穿着一件绣着绿竹纹的白裙,笑盈盈地望着我,看起来美极了!”林乐生眼睛亮亮地望着她,“就和桃姐姐一样温柔又漂亮,像天上的仙女!”
夏桃望着林乐生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她。
他年纪还这么小,还没到开窍的时候,又从小没有见过生母,对小仙女的好感来源大概不是男女之情,更多的应该是一种对“想象中完美母亲形象”的情感投射。
因为在他心中,母亲是一身白衣温柔美丽的神女,所以同样符合这个形象的小姮娥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会自然而然地生出亲近之情。
夏桃有些感慨,但她并未说是什么,只是微微一笑,略过了这个话题。
……
三日后。
都阳城终于迎来了等待已久的喜事。
偃月楼在江湖势力之大,就如林家在都阳城权势之盛。
如今朝廷式微,林正清身为武林盟主,在江湖中的地位和皇帝也没什么分别了,庆贺的宴席从林宅一路摆到了都阳湖畔,街边的酒楼、巷尾的茶室、湖中的画舫,到处都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
夜幕降临,整个都阳城都被映成了一片喜庆的红。
主宴的设宴地自然还是在林家府邸,这不是无名之辈可以涉足的地方,能来的人无一不是江湖中的英雄豪杰。
宴席上灯火煌煌,宛如白昼,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美味珍馐,轻灵动人的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众人推杯换盏,大声谈笑。
高坐主位的男人,自然就是武林盟主林正清了。
或许是内力深厚的缘故,林正清看起来十分年轻,半点不像四十岁的男人,他生得一副清俊端正的面容,可以想见年轻时定然也是个温文尔雅的美男子,只不过如今权势渐盛,气场逐渐变得威严了起来。
升龙观观主多年前就与林正清相识,见他如此,不由笑道:“年轻时我就最不爱和林兄待在一块,每次行侠仗义,明明是我救下的漂亮姑娘,怎么全都含羞带怯地要对林兄以身相许?如今我都快成糟老头子了,林兄的风姿气度却是不减当年。”
“你这臭道士年纪一把了花花肠子倒是不少!”一旁青焰坊的长老姚恒笑骂道,“人家姑娘就算看上你了又如何?你这道士难道还能还俗娶别人不成?”
升龙观观主嘻嘻笑道:“普通姑娘嘛,我自是不会还俗娶她,可若是芷夫人那般的绝世美人愿意嫁我,这道士不做了又如何?可惜呀,当年芷姑娘对林兄一往情深,没能看得上我。”
此话一出,有些人立刻微微变了脸色,他们都知道,他所说的“芷夫人”不是林正清现在的续弦陶芷岚,而是他的原配夫人秦芷。
有人连忙打圆场:“哎,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提它干嘛?喝酒喝酒!”
然而升龙观观主却不理会他,他又喝了口酒,接着道:“芷夫人什么都好,就是看男人的眼光不行……若是当年选了我,也不至于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了不是?”
这句话,让在场的人声突然变得安静。
林正清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他不咸不淡地说:“明玄,你喝醉了。”
陶芷岚不愧是贤妻,对丈夫的一切潜台词都理解得十分透彻,闻言立刻让侍女扶升龙观观主去客房歇息,似乎的确是喝醉了,傅明玄也并未反抗。
宴会上的气氛重新变得其乐融融了起来。
选在这一年大办寿宴,自然是有讲究的。
这大概是林正清一生中最志得意满的时刻了,参悟多年,偃月楼祖传的功法“偃月十四式”终于被他练至圆满,神功大成,从此再没人能威胁到他武林至尊的地位。
江湖上一呼百应、人人敬仰,家中又有娇妻幼子相伴,长子林旌也如此听话出息,日后必能承他衣钵,他的人生可以说是完美到了极点。
过去的一切早已过去,大好的日子,这种晦气的小插曲不值得放在心上。
众人继续谈天说地、饮酒作乐,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不久前千山派发生的惨案,对五大长老和刀圣的死,众人自然是义愤填膺,说到动情之处更是痛斥萧随星那魔头猪狗不如,恨不得现在就集结门派弟子前去讨伐那贼子。
长辈们的话题,林乐生是不爱听的。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便走动,眼神却时不时望向大门,焦急地扯着林旌的衣袖:“哥,桃姐姐和那个癞蛤蟆怎么还没来?你没告诉他们宴席在哪儿办吗?”
林旌也有点奇怪:“我说了……不过秦兄说他备了份大礼,可能会晚点来……看时辰,应该快到了吧。”
“大礼?”林乐生不屑,“他一个九流商户,人能来就不错了,还能备什么大礼……”
话音刚落,一个轻飘飘的纸片突然砸在了林乐生头上,随即落在桌上。
林乐生“咦”了一声,拿起这个圆圆的纸片翻看:“这是什么?哪来的纸——”
想被扼住了喉咙,他的声音突然卡住了。
因为他发现,出现在他面前的东西不是纸片。
而是一张惨白的、丧葬用的纸钱。
纸钱?这里这么会有纸钱?
宴席上接连响起疑惑的语气词,似乎也有东西飘到了旁人身上。
一阵幽风刮过,烛火摇曳,忽明忽暗。
无数惨白的纸钱从空中纷纷扬扬地坠下,刺目的白填满了所有人的视野,这场喜气洋洋的寿宴,似乎转瞬间就变成了一场鬼气森森的白事!
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
白色纸钱洒落一地,鬼灯一线,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锦衣华服、眉目秾丽的俊美少年。
凄清恐怖的白色中,那少年望着高坐主位的林正清,微微笑道:“为给林前辈贺寿,晚辈特意备上了这份大礼,不知林前辈可还满意?”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的脸都绿了。
古时忌讳众多,特别是寿辰这种大日子,恨不得出现的全是吉利事物,一点晦气都不要沾,更何况是纸钱这种晦气到家的东西?
用纸钱当寿礼……这哪里是来贺寿的,这是来结仇的吧?
有脾气爆的汉子立刻便摔掉了手中的酒杯,拔剑怒喝道:“竖子无礼!你这小儿简直是胆大包天!你可知这是谁的寿宴?容得了你这样放肆?!”
林旌看到这少年后也惊呆了,瞠目结舌道:“秦、秦兄?你……你这是做什么?这些纸钱是……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那少年不回他的话,只是转头瞥了他一眼,他嘴角仍挂着笑,却不再是以往那样的笑,而是一种淡淡的、讥诮的笑。
林正清倒是很沉得住气,他面色平静,似乎并未因此动怒,只是微微转头看向林旌,问道:“旌儿,这位小友是你请来的客人?”
“是、不是……”林旌也混乱了,“父亲,秦兄他……我也不知他为何……”
少年低声笑了起来,他打断林旌的话:“林前辈真是贵人多忘事……但我想,你就算忘得再多,唯独我,林前辈无论如何都不该忘的,是不是?”
林正清似乎被他的话所惑,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少年秾丽的眉眼,良久,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的表情微微抽动了一下……但,这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他明明已经……
在场高手众多,也有人早就沉不住气了,扬声道:“阁下是林公子请来的客人,既是林公子的朋友,想来也是一位英雄侠少。如今无故搅乱盟主寿宴,究竟所为何事?”
“在下并非有意打扰诸位庆贺。”少年彬彬有礼道,“只不过在下觉得如今这个场合不好,配不上这样盛大的喜事,想请诸位换个地点再继续宴席。”
“换个地点?”那人嗤笑道,“阁下觉得,难道还有哪里能比偃月楼更好吗?”
“当然有。”
“何处?”
那少年很轻地叹了口气,仿佛恶鬼吹灭烛火,他握住腰间早已嗡鸣不止的佩剑,缓缓将它拔了出来,刀光清冽,映出他笑意森森的侧脸。
“阴曹地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