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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陪伴(1 / 1)

窗户明明被霍暻修补完整,但是依旧有怪诞的夜风刁钻地从细小的窗缝挤进来。

霍暻话落。

烛台上本就飘摇的火苗“荜拨”一声,彻底熄灭。

房间一下陷入黑暗。

宝照的眼睛没有办法迅速适应突然变化的光线,视线失焦,什么都没办法看清。

她陷入短暂的茫然状态,耳边一直回旋着霍暻的那句话——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时时刻刻都在跟踪她……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时时刻刻都在偷看她……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时时刻刻都在觊觎她……

带着凉意的夜风从宝照后背阴恻恻吹过。

手臂上忽然传来一点冰凉的触感——像是没有温度的死物,又像是什么软凉的爬行动物。

眼睛无法看清楚外物的情况下,一点细微的触感都会变得异常清晰。

宝照想到她最恐惧的蛇。

偏偏,那点冰凉的触感越缠越紧,存在感越来越清晰。

宝照终于承受不住。

“啊——”

受到惊吓的她下意识轻呼一声,手臂上爬起一片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她正要抬手将手臂上的不知名物体甩掉,仆人的声音适时响起。

“小姐,是奴。”

霍暻温声安抚害怕的小姐。

“奴想去寻火折,不小心碰到您了。”

宝照眨眨渐渐看清眼前昏暗景象的双眼,辨出站在她面前的霍暻。

他离得太近,低垂下来的漂亮脸庞几乎要贴上她的。

而他的一只手,正温柔地圈在她的手臂上。

在窗前停留得太久,他的指骨被夜风浸润,温度变得寒凉。

以至于他的手臂摸上来时,宝照没有在第一时间判断出来是他,反而将他归入到死物与动物的分类中去。

意识到圈缠住自己手臂的是霍暻之后,宝照恢复镇定。

她温顺的仆人不像野外那些长得奇奇怪怪的动物,不会给她造成任何危险。

霍暻寻到火折,为防止烛火被风吹灭的情况再次发生,他这次增加数量,多点了许多根蜡烛。

火苗摇曳,温暖的光晕在宝照瞳孔里慢慢荡漾开来。

房间里的光线比之一开始明亮上许多。

但即便如此,也无法重新回到刚才主仆和谐的谈话氛围当中。

宝照与霍暻的对话就此中止。

霍暻继续投入到工作中,将破损的窗扇加粘上另一层窗纸。

宝照在书桌前看书。

这是她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之一。

而且她近来常做梦,除了燃安神香之外,睡前看书也成为她期冀的能够提高她睡眠质量的方式之一。

但今夜的书册,宝照读得断断续续,很难完全沉下心进入书中的世界。

夜色深沉,露气厚重。

窗外草丛有窸窣的动静响起,游窜的野猫发出轻轻的喵喵叫声。

白日里正常可爱的声音,在黑夜里突然变得惊悚起来,像婴孩怪谲的哭啼声。

在这样的环境气氛的烘托之下,宝照手上拿着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意识发散,她想到自己曾在如意居正午的阳光下壮胆翻看过的志怪话本。

郊外无人的破旧寺庙、长发遮脸的女鬼、流血的佛像……

正常的现象和事物经由丰富想象力的加工之后带上令人生惧的神奇魔力。

尽管高傲的小姐十分不愿意承认。

但她发现自己被刚才吹熄的烛火吓到,现在还有点心有余悸的害怕。

唯一能给宝照安慰的,就是她现在并非孤身一人。

絮絮在隔壁沈妙仪的房间里帮忙整理行李,而身为她的贴身仆人的霍暻,则一直跟在她身边。

当然,仆人并不被允许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地紧贴着小姐。

譬如,夜间安睡时,需要独处空间的小姐会将仆人赶出去。

仆人知道小姐习惯,为不惹得小姐厌烦,他会自觉地退出小姐的房间,不打扰小姐好眠。

今夜亦是如此。

霍暻完成手上一切工作,刚好快到宝照晚间入眠的时间点。

他像往常一样,牵着小姐的手来到床边,替小姐放下床帷,刚要转身离开时,窗外本已沉寂的野猫又躁动起来,拉长的一声“喵”缥缥缈缈地传进来。

听得宝照心里发毛。

她迅速扯住霍暻衣袖:“等一下。”

床帷垂落,将主仆二人封闭在狭小的密闭空间里。

霍暻低下头,看向自己被揪住的袖角。

外面的猫每叫一声,攥住他衣袖的力气便跟着加大。

柔软布料上,被捏出来的褶皱不规则地蜿蜒着,宛如一朵盛开在他袖间的褶皱小花。

而他胆小的主人,就是这朵褶皱小花的创造者。

摇曳的烛光映出仆人渗在夜色中的低垂长睫。

“小姐?”

他温声询问,用语直白:“夜深了,您拉住奴,是想让奴留下来陪您睡觉吗?”

小姐被仆人大胆的“陪睡”用语惊到,瞪圆双眼。

“当然不是……”

她立即出言反驳:“你怎么能上我的床呢?”

在京中,绝大部分的贵族小姐夜里都会让伺候自己的贴身婢女陪伴睡在脚榻上,等待她们半夜突然醒来的召唤。

宝照是其中的异类。

她格外注重个人的隐私空间。

在她一贯的观念当中,同睡是一件太过亲密的事。

无论是幼时还是现在,如意居里的婢女都不被允许在她入睡之后还在她的寝屋周围逗留。

因为与大多数人不同,宝照参加京中各式宴会时,与宴上出席的贵女们也没有共同话题,再加上她与长兄如出一辙的清冷疏离性子,久而久之,姬府的宝照小姐高傲难以接近交往的名声就传了出来。

这并不是什么赞美的说法,但宝照自洽怡然,从不会在意他人对自己的评头论足。

再者,宝照觉得她们说的也没错,她确实不喜欢与不熟悉的人接触往来。

关于她不好接触的言论传开,无形中也帮宝照挡掉许多看上她出身背景,刻意来同她虚与委蛇讨亲近的人。

霍暻很得宝照欢心,但目前也没达到让宝照为他破例的程度。

对于宝照的话,霍暻不见不开心。

他顺着小姐攥着他袖袂的指尖,握上那截肌理细腻的腕骨,和声解释:“奴没有说要上床。奴的本意是,夜里站在门外陪您。”

宝照一愣,才知是自己会错意。

所以……霍暻口中所说的陪她睡觉,只是要在门外守着她。

她还以为,他是要留在她的房间,上到她的床……

与上床相比,现在的宝照显然更能接受霍暻守在门口的做法。

她默许他的请求,允许今夜的他可以在她睡觉之时站在她的房间门口外面陪伴。

以退为进的方法奏了效,仆人微微一笑。

他顺着宝照攥着他袖袂的纤细指尖,温柔握上那截肌理细腻的腕骨,几乎是半抱着让宝照躺下。

他俯下身,影子跟着压在宝照身躯上,体贴地替宝照掖好衾被。

“您白天爬了山,夜里好好休息,才能更好恢复体力。”

霍暻掀开床帷。

在关门离开前,他还特意为他胆小的主人留了一盏灯烛。

浅淡的一点光晕柔和,光线刚好能够照亮宝照床榻前的地板,又不至于强烈到干扰宝照的入眠。

被夜风吹得混乱的树影在窗上狂魔乱舞。

能视物的烛光给了宝照一点心理慰藉。

躺在床上的她侧过头,视线穿过薄薄一层床帷,落在正门处。

归元寺的厢房门口悬着两盏大灯笼,黄澄澄的光线落下来,霍暻高挺的背影被拓印在斑驳的木质门板上。

门上的影子边界漆黑,只勾勒出霍暻整体的身材轮廓,至于更多的动作神态之类的细节则难以体现出来。

宝照理所当然地以为她的仆人关上门后就转过身站在门前,她看到的是他的背影。

她不知道的是,关上门的霍暻根本没有转身。

仆人面对着阖上的门板,目光像天上洒下的粘稠月华,挤过细小的门缝,攀爬过床榻,流到小姐身上。

宝照拥着衾被。

不知道是不是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门口霍暻的身影,知道他就站在门外的缘故,虽然耳朵还能听到窗外某些奇怪的响动,但心底的害怕莫名就淡了下去。

宝照慢慢放松下来。

向来保持端正的睡姿也难得松懈,半边脸庞埋入枕面之中,小小地翻了一个身。

床榻上的所有用具全部被仆人换新,宝照脸颊压着的软枕也不例外。

软枕用厚实的鹅绒填充,带着干净的淡淡香气,枕起来十分舒服,触感软软绵绵的,隐约还有点弹性,有一点点像……霍暻的胸膛一样……

宝照闭上眼,渐渐陷入梦乡。

翌日。

早晨的阳光越过薄云,柔软地洒在归元寺的台阶之上。

寺里的小和尚晚上歇得早,早上起得更早,刚过寅时就点起灯吟诵经文。

宝照被耳边回荡的空灵梵音唤醒。

归元寺位于山峰的最高处,风比山脚下大,空气也更加清新。

隔壁梳洗完毕的沈妙仪过来寻宝照。

沈妙仪虽来过归元寺数次,但她一介孤女,预约不上寺里抢手的厢房,每次到归元寺都是早早到寺里,傍晚再踏着夕阳余晖归家,一天之内结束所有行程。

第一次在寺里过夜,她兴致勃勃地同宝照分享分享她昨夜的入睡经历。

“昨、昨天、晚上,窗、窗外、的野猫、太吵,好在、后、后半夜,猫叫声、停下来,我才、睡着。”

对于野猫瘆人的叫声,宝照前半夜因为害怕,格外在意。

后面她睡过去,倒是一点也没注意那猫叫声是什么时候没的。

许是那只猫叫到后面累了,随便扎进一簇草丛中去休息了也未可知。

现下白天,朗朗乾坤,宝照回想起昨天晚上害怕的自己。

明明只是些再寻常不过的动物叫声,偏偏她过度联想,自己吓自己。

当然,宝照没有同沈妙仪说起这些。

沈妙仪一个人就说得兴起。

两人一道往前面佛堂去烧香祈福的路上,和分享欲缺缺的宝照相比,结巴胆怯的沈妙仪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个话痨。

佛堂里有其他更早到的香客。

宝照刚接过絮絮给自己递来的线香,忽然有人从身后叫住她。

“宝照小姐。”

宝照回过头。

宝照和沈妙仪到前头佛堂时,霍暻没有跟过去。

他在归元寺的厨房里,为宝照准备简单的早膳。

寺里当然有为各位留宿的贵人准备的膳食,但制作手法太过粗糙,完全入不了霍暻的眼。

他不认为那样的食物可供宝照入口食用。

在小厨房打下手的小和尚看着下厨时连用到的清水水质和水温都要严格把控的霍暻,惊得瞠目结舌。

捻着佛珠串的静缘见怪不怪。

他寻个由头将厨房里探头探脑的小和尚遣出去,关上厨房的门。

静缘没把霍暻当正常人看。

但对于霍暻昨夜以小姐害怕野猫叫声为由,将寺里周围的野猫悉数赶到自己房间的无耻恶劣行径,他还是忍不住指着自己眼睛底下挂着的两个大大黑眼圈厉声控诉一番。

发泄完毕,静缘心里的那口气舒畅了,才好心提醒面前的霍暻:“宝照小姐去佛堂祈福去了。刚巧,李家的小公子也在那儿。”

归元寺的庙墙颜色澄黄,佛堂正中央三人高的金身佛像慈眉善目,一双笑得微弯的眼睛自上而下,幽幽俯视着座下众生。

佛堂里的香客来来往往,脸上神情或肃穆或恳切。

似乎害怕过分嘈杂的声响会干扰自己的祈愿上达天听,他们连脚步声都放得轻轻。

是以佛堂里虽人多,却格外安静。

宝照眼前的青年锦衣玉冠,看得出来出身不低。

但宝照对他的脸没什么印象,认不出他是谁。

李珣与宝照没有过往来,对于宝照可能认不出来自己的情况,他事先也有所预料。

但预想变成现实时,惯来养尊处优的他还是免不了生出几分被轻视的火气。

想到现在是在人前,李珣压下心里那点烦躁的戾气,唇角挂上笑,朝宝照拱手,似提醒一般道:“宝照小姐,在下姓李,单名一个珣字。”

听到陌生的名字,宝照在脑海里搜索几息,终于勉强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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