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元初并没有在那处宅院逗留太久。
走去养虎巷尾的马车,这短短丈二里路,她撑着墙,每行一步,都如走在火海里。
烈火寸寸灼烧,雪肌溃烂化脓,直至心碎肠断。
附近或深或浅的虎啸声,将她的勇气、希冀与力量全部消熔殆尽。
此刻薄暮冥冥,深巷两侧的宅门被推开,接二连三走出家仆,将字姓灯笼高高挂起。
戚家、俞家、徐家…
没有一盏灯为她而亮,没有一盏灯后是她的家。
冷元初摸了摸自己的脸,平素受一点惊都要落泪的她,此刻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耳畔回响起李昭漪那熟悉又尖锐的声音——
“我是这个男人的女人,但我不知他是……哟!几年不见,原来是你吴瑗元成了这般威风的郡王妃啊?”
“你大可以去与他确认啊,况且男人有外室怎么了?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你在天真什么,还以为元知公子能来护你?”
“对了,你不是元知公子的童养媳吗?是元知公子不要你了?”
“啧啧,你不是吴姓人吗?竟敢冒充冷氏身份,就不怕郡王砍掉你脑袋?”
彻骨的心寒,让冷元初一个不稳靠在青砖墙上。
直到侍卫寻来,她才强撑着精神上了马车。
路过一个酒楼,冷元初吩咐马夫保福停下。
“娘娘,这天色已晚…”
保福忽见郡王妃挽起裙摆要跳车,急忙勒停俊马,眼看着郡王妃沉着脚步进去,醉醺醺出来。
……
仰止园内室。
冷元初彻底醒来已是次日,佩兰一直坐在床边小凳温着解酒汤,等着小姐醒来。
“我终于来葵水了。”
冷元初心宽下来。
体寒症让她的葵水从未按时来过。
等佩兰换好床褥时,冷元初已自行换了一身朴素又利索的乳青短袄长裙,把那解酒汤一饮而尽。
她道:“佩兰,我们去街上转转吧。”
佩兰才把鸳鸯喜被叠好,闻言,握着鬃毛刷子的手一顿。
昨日小姐还抱着她说,以后不再惹郡王生气,郡王说不让她出府,那便不出。
但小姐开心比什么都重要,佩兰依旧跟着冷元初步行离开王府。
她不知道小姐见了李昭漪,更不敢想李昭漪是郡王的外室。
直到冷元初脚步不停在这九衢三市穿梭,连她这个体格好的丫鬟都累了,体弱的小姐还在撑着走时——
“小姐,到底发生什么事?”
冷元初停在长干桥上,抚摸着栏板上栩栩如生的小狮子。
“佩兰,我们该回绍兴了。”
“小姐!”
佩兰顿时觉得不妙,快走几步把冷元初抱住,三言两语撬开冷元初的心事。
“所以小姐要要要……要和离吗?可是国公大人……”
“我知道很难,但不得不面对。”冷元初说着,望着桥下破波而行的摇撸船,轻道:
“咯上元街景我看得厌煞,呒啥个意思。”
佩兰平素冷静有识,此刻跟在小姐身后,亦不知是劝和还是劝离。
“总归问问郡王呢?”
佩兰焦虑看着冷元初立在驿馆窗前写信,是寄给元知公子的。
“问他作甚,可笑,到昨儿我才晓得他禁我足,是怕我发觉他在外头藏人。”
冷元初写字的手没停,说回绍地吴语,语气平和,“算哉,我是他违心娶的,他能拨我几分好脸色,已是我有福咯。”
冷元初写好信交给驿使,多塞了点碎银叮嘱务必加急。
父亲那关的确难过,只能请堂哥速来救她于水火。
想他和伯母了。
“我再喜欢郡王,做我丈夫不能违了底线。”冷元初敛去平和面色,眼神坚定。
“我不接受温行川纳小老婆,更不接受他藏外室。过去认识的那些家里有三妻四妾的,哪家主母不是委曲求全?”
“我的前生身世飘零,再不想后半生自讨苦吃。”
冷元初拉着佩兰的手,寻到号称口碑最好的江宁酒楼。
点了最贵的清蒸鲥鱼、红烧河豚下酒,再敞开肚皮吃下蟹粉狮子头、清炖鸡孚。
冷元初吃着吃着,鼻尖酸涩,眼泪大颗大颗掉到碗里。
有很多事情早有端倪,是她被情蒙蔽双眼,不断为温行川和她自己找台阶下。
刚入王府,她要配合温行川在亲王妃面前假装夫妻恩爱。
归宁前半个月,父母便已回到江宁。
是温行川在妻子重病时寻女人,理亏到一定拖到她脸色健康,才肯带她回门,装出好女婿的样子。
又要在她堂哥面前,装作他很关爱妻子的姿态。
被他误解、被胡嬷嬷一众人欺负,被父母责骂,所有受过的委屈,她能忍,只因她喜欢他。
现在她累了,不想这样过下去了。
冷元初就着一块沾满红卤的脆皮烤鸭把碗里米饭吃尽,感慨这家金陵宴果然名不虚传。
说到底,还是王府的饭难吃啊。
佩兰一直紧张小姐的精神状态,从来活泼开朗的小姐,来江宁府这短短半载,说句犯上的实话:
仿佛灵魂被抽离,只剩下一具毫无生气的躯壳在游荡。
佩兰伤了心,坐在桌前吃不下去,冷元初干脆利落帮她夹菜盛汤。
“快吃,吃完我们去把李昭漪接进王府。”
璀华阁外,郡王近身侍卫叶骏在来回踱步,看得暗卫栾七头疼。
“你真够胆,王妃的信都敢截。”
叶骏示意他小声点,“王爷刚娶妻时就说,要我们盯紧王妃的动向和书信。”
“你个呆头鹅,那时王爷担心娘娘是细作,现在看王爷提及王妃眉目舒展的样子……”
“在说什么?”
郡王严肃的声音传来,二人俱是心肝一颤。
叶骏将郡王妃的信双手奉上,弓着身子,心头也吃不准郡王会不会骂他。
直到那蟠龙皂靴消失在视野里,他才松口气。
璀华阁最深处独属于阁主冥想的房间里,温行川打开天窗,点燃一支沉香,以降魔坐姿静思。
天窗吝啬筛下几缕光线,照在温行川深邃的眉眼上。
山脊般耸立的鼻梁在面颊一侧落了长长的阴影,晦暗难测。
手中捏着的,是冷元初亲笔写下的信。
「请堂兄速来宁,劝父母同意和离,助元妹脱离苦海,切切为盼。」
确实是冷元初亲笔写的,与婚前那封求娶信同样的粟米小楷,工整,直抒胸臆。
让他轻松读出冷元初的诉求,一如彼时急迫嫁给他,今时她又要迫切和离。
和离?
温行川没忍住攥紧手,信纸瞬间皱成一团。
片刻,温行川发出一声喟叹。
的确该结束这突兀且荒唐的夫妻关系了。
温行川看向满室氤氲的青烟,源头的微火正在一点点吞噬细香。
香灰残喘不得,跌落炉内,悄无声息。
作为皇帝器重的储君,温行川自幼时起,在朱墙内,在皇祖父身侧,埋首卷帙浩繁的典籍中,孜孜不倦学习帝王之术。
唯一存疑的,便是情欲之辨。
许是亲眼见过母妃伤心的泪眼,他希望此生在婚姻上不负己,不负人,亦不干扰他的政事。
但娶冷元初,背离他全部的思量。
温行川再点起一支清香,幽深莫测的黑瞳直视那两缕青烟相缠,难舍难分。
前年弱冠时,皇帝不顾他反对,着手挑选宜室女子做他正妻。
他被正言告知,帝王有三宫六院,正室只要能协调后宫众生便可。
但他接受不了,躲到长干寺跟在宗泐老和尚修行一段时日后,知道了人的情和欲是分离的。
动欲不一定生情。
但对于他温行川而言,至臻的爱情在爱欲之前,才是他追求的夫妻情深。
但如今,冷元初已是他的欲。
那日情乱,脑海里独剩下她,哪怕两个时辰药劲褪去,他依然不舍得与冷元初分离。
直到东方既白,才充实着拥她入眠。
清醒之后,他才意识到太过用力,弄疼了无辜的冷元初,亦乱了他的恒心。
他试图克制,可此后种种皆在昭示,他对冷元初的欲望日渐加深,已在失控的边缘。
昨夜,他很清醒,只与冷元初贴近一瞬,便要抑制不住。
可冷元初,那封信写得明明白白,不过是阴私的冷公牵制他的一招美人计。
既然她想走,那便放她走吧,他也好回归正轨,心无旁骛完成帝令。
咸熵求见温行川,感谢郡王混乱之时托人送甘棠回府。
他酒醒后得知一切后怕不已,狂奔到甘家府邸,沉默为笑盈盈的甘棠号脉煎药。
甘家人知道咸熵出身七代杏林世家,医术了得,只这聋哑之症确实碍事,甘乾老爷子心疼孙女,坚决不肯甘棠嫁一残疾。
只有甘棠知道咸熵能说话,又对他的表白抱有期待,一拖便拖到其他姐妹都嫁了人,她只能领命入宫做女官。
“至于殿下好奇的,我们心意相通,肯定能克服一切阻碍在一起。”
咸熵没听懂郡王问什么,待到他八抬大轿将甘棠娶为正妻,一切都是顺水推舟的事,什么情不情欲不欲的。
温行川回到王府这一路走得甚难,不知怎地,他想把那封信摆在冷元初眼前,又怕听到她说,我的确要和离。
和离,和离,没有和,怎能离?
温行川思量着走进王府,见家仆们如履薄冰般定在原地,蹙眉来到敬霭堂请安。
看着戴着黑绒珍珠抹额,一身缕金牡丹洋缎窄褃袄的林婉淑一脸病容坐在堂内正中,戴着护甲的手指不断攥紧。
下方客座坐着面色苍白的冷元初,以及那个眉梢微扬,眸光冷寂,嘴角噙着一抹笑的罪女。
温行川看向李昭漪,眉头迅速皱起。
林婉淑起身,大步走上前。
“啪”地一声脆响,亲王妃的手猛地挥起,结结实实打在温行川俊朗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