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苍茫,浮云灭没,只有压抑到让人喘不过气的黑暗。
终于,祈清和慢慢转过身了。
她看见了,云一样的梦。
雾气泛着浅浅银白流光,宛如水墨洇染天地,漂亮的,仿佛一弯星河坠凡。
应知离从崖外悬空处,重重雾霭间,一步一行款款而来。
他悬停在半空中,与祈清和所站的崖边,隔了一道小小空隙,而步履间,并无什么仙鹤或者飞行法器承托。
应知离站在了一团如小舟模样的柔软白云上。
或者说,他站在梦里。
“清和,万法诸相,你为何不亲眼去见见?”
声音很温柔,让人不自觉心神宁静。
听得这句询问,祈清和回眸,转身,微微仰起头看向他,淡然一笑。
“你想带我看见什么呢,我流浪人间行医四方,早已见过四生六道,八苦七难。”
你能带我看见什么呢?
应知离眸光清亮:“梦。”
他顿了顿,神色温和沉静,轻轻向前走了一小步,略弯腰,伸出一只手,作出无声的邀请:“如果你……愿意,我能带你去看。”
祈清和一怔:“什么?”
应知离眼睛一眨,笑了:“我带你去看,这世间万物生灵的所感所想,所思所梦。”
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来自祈清和的回答。
无论同意或是拒绝,他都坦然。
“有关此前种种疑惑,或许,你能寻到一个答案。”
在这无边无垠的漫长寂寥中,我不愿见你漠然疏离,我不愿见你茕茕孑立。
于是我邀你去游一场,人间清梦。
一山的云雾,没了万物生灵,连风,都化在呼吸里。
祈清和良久不语,平静如潭的眸光,一阖,再睁开时,漾开一泓波澜。
鬼使神差地,她轻轻抬手,搭上那双温柔微冷的指尖。
向前迈了一步,跨过那一小道空隙,踩在云里,可是,梦太过柔软,祈清和没站稳,身体不自觉往前踉跄。
一只手拢上来,稳稳将她扶在臂弯里。
她抬眸,撞进了应知离含着情绪的漂亮眼睛。
像藏着落星。
祈清和倏然愣住,那好像……就是星星,星光的倒影。
她回头,只见不问都的景色早已淡去,群山峰峦消失得无踪无影,天地边界消融,浸染在古旧如墨的蓝里,而在他们所站的云舟下,淌着极浅极淡的长河,盛满星光。
风似有若无轻缓一荡,涟漪层层,云舟渡星河,向远而去。
应知离低声道:“三千梦境聚于此,可勘世人愿,可现世人心。”
他说罢,手一带,退后与她拉开了半步距离,祈清和再向远望,看见一场场梦如画中勾云,连绵不息,随着梦境内容各异,幻化出千般万象,溢彩流光。
她看见日出月落,看见仙宫皇城,看见花海彩桥。
她看见迷茫者悔悟,看见贫困者富足,看见离别者重逢。
她看见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她甚至还看见谢桓的梦,谢桓回答无情道策论的梦。
祈清和看着一场场瑰丽绮梦,神色平静无波,梦醒后总归会一切落空,如此虚幻泡影,真的有意义吗?
她眉梢轻蹙,喃喃自语:“既知留不住,又为何入梦?”
她与他明明仅有半步之遥,却仿佛隔了亘古天涯,青衫女子单薄的身形站在云雾的另一端,像高山上,终年化不开的孤寂。
“清和。”应知离轻声唤她。
听得那人唤她,祈清和回眸,微微仰头,应知离就站在自己身后,洁白宽袖轻轻扬起。
应知离眸光凝着她,叹道:“也许是因为,在梦里……有想见的人。”
他在回答祈清和方才的感伤。
毕竟,谁都不喜遗憾,谁都偏爱完满。
“大梦虽皆空,但梦中人所经历的一切,记得的情绪,都是真实。”
“梦境,映照记忆与愿望。”
应知离缓缓一笑。
“清和,你有什么愿望吗?”
这个问题让祈清和怔了良久。
她似乎从未想过什么愿望,如果有所求,那她应当是希望找回记忆的。
可是,她还记得,自醒来第一天起,一路走来,无患塔、燕泽城、生桑镇……再到如今不问都,贫贱富贵,生死悔恨,皆在滚滚红尘中怨怼挣扎。
与这些比起来,自己的过往,似乎显得那样渺小,不值一提。
祈清和声音顿了顿,眼睫垂下,一字一句回答道:“大概是……愿芸芸凡世,脱九厄难,离三途苦。”
应知离心中一叹,眸光有片刻失神,藏着万语千言,却一个字都不说。
他就知道,这个问题不该问。
她半心悲悯,半心仁慈,连多一分,都不肯留给自己。
这一沉默,就无话了。
察觉到眼前人的欲言又止,祈清和静静敛着眸子,可心绪,却被这沉默搅扰的纷杂,没来由生出几分不平来。
这个人,似乎比她还能藏秘密。
他自何处来?身份是何?目的为何?
他从未告知过。
祈清和目光掠向一旁,不再看他。
长风绵延,云卷云舒,星海承载着小舟独自穿过这无垠浩瀚。
遽然,轰隆一声,一道闷雷响彻,于是星海陡然一惊,猝不及防掀起了浪来,霎时搅得星光层乱,连云都四散。
小舟顿时震动摇晃,祈清和一个站立不稳,身形失重,将将要向一旁栽去。
她本能地想以仙法稳住自己,可一个念头掠过,她定了定神,收了自身所有仙术防护,任凭自己将向星海栽去。
应知离眸光一怔,即刻倾身上前,伸出手想去牵她。
晚了,指尖擦过指尖,他眼瞧着祈清和即将坠入这片星光。
“你——”
下一瞬,祈清和只觉眼前天翻地覆地一转,预料中的水波倾没并未如期而至,一个人影罩上来,将她揽在船身里。
她稳稳当当半躺于云舟中,连一丝磕绊的疼痛都没有。
这一次,星河拍浪更大了几分,却不是因为雷声,而是被方才她一通胡闹,吓得。
祈清和轻笑,她非常明晰地感受到,自己腰身,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缠住了。
那是一条修长有力的尾巴。
两个人距离实在太近,应知离欺身上前,连气息都牵连。
她扬眸,撞进他明灭不定的目光里,笑得昂扬得意。
瞧,她就说他是只猫吧。
腰间裹挟的尾巴并未松开,蓬松柔软,雪白毛发间布着如团团祥云般的蓝黑花纹,美丽轻盈。
“你试探我。”应知离阖眸,声音喑哑。
祈清和仰起头,理所当然道:“是你露了破绽。”
“你多久看出来的?”应知离问她。
尾巴还在她腰上,一直没松。
祈清和想了想,如实回答。“破绽太多了,一时说不清。”
没办法,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一个人类。
“你没别的,要问了么?”他低声道。
祈清和笑容敛住了,阖眸,想了一会儿。
其实真没什么想知道的,他是人是妖,来时归处,目的为何,都和她毫无关系,也就无关紧要。
祈清和睁开眼,眨了眨,问了另一个问题:“搅得这清梦不宁的那道雷声,从何而来?”
应知离眸光一暗,无声一叹:“是骊龙那家伙的梦。”
听得这话,祈清和半撑着坐起身,回眸向远处看去。
只见绚烂如虹的云层中央,有千万道漆黑如墨的梦,环绕着如水流般,向着一个方向旋转汇聚,仿佛深渊沟壑,汇卷成一个巨大的无底漩涡。
而他们的云舟,顺着星海,正巧行至这骇人乌云的边缘处。
祈清和从未见过这般阴森可怖的噩梦模样,搅碎天地的绝望实质化,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一切吞噬湮灭。
“轰隆——”
乌云中又隐隐传来一道雷声。
而在他们的云舟旁,诸多丝丝缕缕的梦四下躲藏着,白色黑色,混杂交错,祈清和伸出手去拨动那些触手可及的梦境,诸多景象,就在她眼前如走马灯似的层层闪过。
是别澜夜的琐碎噩梦,是他出逃不问都后的那段经历——
一个破败巷口中。
“滚!”一个粗犷的壮汉手持驱妖旗,诸多辟邪术法砸向别澜夜,“呸,一个恶妖凶兽,怎么还敢活着。”
别澜夜抬头,眼刀一横,周遭戾气眼看着就要压制不住,他下意识想反手碾死眼前人类。
一个小丫头从壮汉身后探出头,手里抓着尖锐碎石,狠命砸向别澜夜。
“呜呜呜我讨厌你,凶兽都是吃人的妖怪,你还我娘亲。”
别澜夜垂眸,收了方才戾气。
碎石块击中额角,淌下一道鲜血,浸染眼眶,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别澜夜就这样行尸走肉般颠沛流离,一路被唾弃,被谩骂,被践踏,有时他也会自嘲,当凶兽当到这份上,足够狼狈可笑。
半生漂泊,无家可归。
祈清和手一挥,这场噩梦,轻轻飘远了。
望着那万丈不见底的噩梦深渊,她想,得跳下去化解这噩梦中的心魔,才能知道那段过往里,藏着的答案。
仿佛察觉到了她心念所动似的,圈在她腰上的尾巴紧了紧。
“别去。”
应知离的尾巴轻轻一带,将她往怀里揽得近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