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长得不高,体重少说一百八,浑圆的肚子高高凸起,脸肥得下巴快有三层了。这天难得晴了,他就拉了张长凳,靠着墙根晒太阳。
一看到江重涵过来,胖子便摆手道:“江涵哥,你可别学坏。除非结账,不然我是断不肯当冤大头的。”
这话跟记忆里对上,江重涵就知道找对人了。
胖子叫朱大昌,因为做得一手好猪下水,诨号朱大肠。他本来是开熟切店的,但县城的无赖们欺他背后无人,经常去他店里混吃,说一句“记在账上”便扬长而去。久而久之,熟切店是赚钱少,赔钱多。朱大肠只能寻着哪家做宴席,前去帮忙一二,填补家用。
江重涵虽然没在他家店赊账过,但败家子名声在外,朱大肠见了怎能不似惊弓之鸟?
“朱大叔,你误会了。”江重涵解释,“我不是来坑你的,我是来找你做生意的。”
朱大昌一听乐了:“嚯,江涵哥,你爹托梦啦?”
不然一个败家子,说甚么做生意,这不是笑掉人大牙么?
江重涵没有与他争论,只问:“朱大叔,邹乡宦家的赏银,你想不想要?”
朱大昌的眼神一动。
乡宦就是辞官回家的人,邹乡宦可更了不得,曾任知府,因老母多病,才辞官回乡侍母的,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孝子。今年是邹老太太的八十大寿,邹乡宦不仅要大办流水席三天三夜,还放话说,谁做的菜能让老太太开心,一道菜至少赏银五两。
五两银子!
颍安县寻常的五口之家,一年花费也就二十两银子,这要是一道菜做得好,一季的花费就到手了,可不是个小数目,朱大肠怎能不心动?
可心动之余,他又不由得怀疑:“你真有这个本事,做甚么不自己上,偏给我占这个便宜?”
“我不是让你白占便宜,是要与你合伙做生意——我给你菜谱,你做菜送礼,若是得了赏银,扣除了本钱你我四六分。”江重涵先解释,再进一步抛出诱|惑。“我算过了,若不论人工,只论买菜的银子,这个菜只要花二钱银子。”
本钱才二钱银子?若得五两奖赏,扣了本钱后四六分,他还净赚二两八钱八分,他熟识的屠夫们杀一头猪,能赚下一钱银子么?[注1]
朱大昌狠狠心动了。
可还是那句话,他跟江涵哥可没甚么交情,这么好的事,江重涵为何不找别人,偏偏找上他?
“朱大叔,我们虽没有交情,但我知道你为人最是老实本分,你家熟切店从不缺斤短两。跟你做生意,你不会欺我年纪轻。”
江重涵故意顿了顿,又说:“当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我是个五谷不分的败家子,灶上的事一概不会,没办法自己做。可这菜对寻常妇人来说,只难在刀工,不过是没你做得好看,赏钱少些罢了,也不碍着什么。”
说完一拱手就要走。
“哎!江涵哥!”朱大昌明知道这是花招,还是忍不住跳起来扯住他的袖子,笑道:“有话好好说,那个……你说的菜谱,是什么?”
江重涵回身,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会儿,看得朱大昌都不好意思了。
这……自己这话说得像是要空手套菜谱,但要怎么保证,朱大昌却不知道。
写字据吧,他不识字。
若是请人见证,那不是把菜谱泄露给别人吗?他还怎么占这独一份?
直到他脸上露出又着急又苦恼的神色,江重涵才又开口:“朱大叔,你只要答应我给你菜谱,得了赏钱我跟你四六分,就成了。我不要你立字据,也不要你请人作保。这菜谱除非你同意,否则我不会传给其他人。”
剩下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朱大昌心里门清。
这菜本钱才二钱银子,却能得到邹乡宦的赏识,到时候得了赏钱的名声一出,颍安县方圆百里请他上门做的人还会少吗?他可不就财源滚滚?
至于他敢不守承诺分钱,惹恼了江涵哥,江涵哥将菜谱一撒,什么神秘菜谱也跟绿豆水饭一样满大街了。到时候,他还能讨什么好?
朱大昌乖觉,马上拍胸|脯说:“江涵哥,你放心,我朱大肠是老实人,绝不坑你!”
话到这份上,江重涵就能继续提条件了:“朱大叔,邹老太太的正式寿宴是后天,但流水席今天就开始了。我急着用银子,希望你今天就做了这道菜,晚上拿去献礼,至多晚饭时分便知道真假。”
朱大昌其实想后天再献礼,正经寿辰拿到的赏钱,肯定比今天多。但江涵哥是个甚么情况,颍安县的人都知道,说不好再捱上两天,他真就饿死了。
“行,就按你说的来!”
江重涵和他一起走到墙根下:“那好,我将菜谱教你背下。”
他教朱大昌做的菜,叫水晶冷淘脍,是从元代无名氏编撰的《居家必用事类全集》里面摘录出来的。
具体的做法是:买猪皮三斤洗净,放在锅里加水没过至少两寸高,急火煮滚再转慢火,熬成白色。等汤熬得只剩下一半左右,猪皮就几乎都化了,汤也成了半胶状。准备一个平底大漆盘,用大木勺将汤舀出来,像做煎饼一样趁热摇开,等冷凝之后揭下来,如一般的冷淘(凉面)一样切成丝。
这道菜材料常见,实际上,在苏州、松江之类的大城镇,很多厨子都会。只是古代信息交流不畅,老百姓生活又困苦,做菜讲究个实在,很少做这类精细的食品,所以颍安县现在还没人会做。
再者,将汤荡开这步最考验厨子技术。要是汤底摇开得不够薄,那就不是冷淘,而是猪肉冻了。猪肉冻谁还不会做了?根本讨不到好。得又快又好地将汤摇开,冷凝成薄薄的一片,再以高明的刀工切成丝,才是这道水晶冷淘脍成功的关键。
江重涵刚才故意说了大话,实则在颍安县,除了朱大昌这个跟猪肉打了二十年交道的厨子,没有其他人能掌握好火候。
等汤底全部做成了丝,再加入其他蔬菜丝——韭菜、莴笋、萝卜、笋丝等等,什么蔬菜都行。最后放姜丝、胡椒、醋,拌均匀了,装盘即可。若是吃不得辣,不放胡椒也行。
朱大昌一听就知道,江涵哥把本钱算多了。
现如今世道太平,做好的响皮肉才五分银子一斤[注2],猪皮只会更便宜,他与屠夫们又熟识,三斤猪皮一钱银子他就能拿下。至于其他材料,邹老太太吃不得辣,胡椒是不必了,放上三五文钱的姜丝,几滴醋,便是满满切一盘萝卜与菘菜,统共加起来本钱不过一钱半,只有那将猪皮熬成冷淘的法子费点功夫罢了。
一句话,血赚。
三四两银子的利润挂在前头,朱大昌急得拼命背做法,一时怕自己记差了,不停地问江重涵,一时又怕自己太愚笨惹江重涵不耐烦,不住地告歉。足足半个时辰之后,朱大昌才记得烂熟。
刚背完,就听到“咕咕”两声。
朱大昌拍了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一下,才发现是江涵哥肚子发出的声音。
江重涵微微脸红:“见笑了。”
青少年是最需要营养的时期,两顿橡子对十六岁的少年来说,跟喝两口水没什么两样。
朱大昌一时住了话头。
这菜最后如何不好说,但教菜谱这事换别人来,肯定要骂他笨,还敲他一顿饭吃。江涵哥呢?略微试探,爽快答应,随后忍着肚饿来回教他。
没有一丝不耐烦,没有骂他一句。
朱大昌不能不念着他的好:“江涵哥,中午留下来吃饭吧。”
“多谢朱大叔,还是不了。”江重涵先婉拒,再解释:“不是我嫌弃,只是我今日认了个义妹,才十二岁,还是个孩子。我若是自己吃饱了回去,哪有脸对义妹?趁着天色还早,我去挣几文钱。对了,朱大叔,晚上得了赏钱,你先交给我家对面古大勇他娘子。余大娘是个厚道人,拿了钱,她也好给我义妹买些晚饭吃。”
他将自己的窘迫说得坦荡,反而没有了寒酸之意。朱大昌听着,只觉得他身上的败家子气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和担当。
再看他虽然一身旧道袍,但眉目英朗俊美,身材挺拔。对这样的磊落少年郎,大伙儿总是宽容且厚待的。
“江涵哥,你且等等。”朱大昌一阵风似的跑回屋子,拿了一个干荷叶包出来,“饭不愿吃,这三个烧饼你拿着!只值六个钱,就当我先交定金了,不拿就是看不起我!”
江重涵一瞬间想到了从前在基层遇到的老乡,他们也是这样,虽然家里不富裕,但对别人总是能帮则帮。他本想婉拒的,却又想到杜玉娘,只能深深一揖到底:“多谢朱大叔。”
“哎,别呀!”朱大昌一辈子被人呼来喝去的,被这么郑重地对待,反而不好意思了。“快、快回去吧,别饿着你妹子。”
江重涵又道了声谢,才拿着荷叶包回去。到了古家,大门开着,江重涵停在门口,先扬声道:“余大娘,是我,江重涵。”
“哎,涵哥儿,你妹子在这儿靠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