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坠落》
谈芜 X 王醒衍
2023.11.01
爱,原就是自卑弃暗投明的时刻。
——《病隙碎笔》
临四月的北京,雾灰里渐渐润出淡红橘绿的春色。卧室的绒面窗帘没合严,漏出一道瘦长斑斓的光,因为小猫在下方拨弄流苏而微微摇晃。光线紧一下慢一下,揉搓着薄红眼皮,终于让谈芜苏醒过来。
她依稀听见小猫在叫,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先拍了拍手边的被面:
“冬冬,过来。”
终于打开卧室房门时,已经又磨蹭过去半个钟头。在一个呵欠的间隙里,谈芜模糊地听见楼下客厅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放。似乎是助理卓美最爱的财经频道,此刻正在进行一场实时新闻直播:
“……能看到恕江实业的钟董神情严峻,正在拿起手机拨号,想必打算即刻与会场外的专家团队取得联系。我们有理由相信,由于恕江实业严重依赖德国业务线,此次欧盟进口政策改动会对其产生怎样深远的影响……”
手机在这时发出嗡鸣,谈芜低眼去看,是妈妈的来电震动在掌心。她稍加迟疑,但接通已成肌肉记忆,听筒里即刻传出钟素桢女士的声音:
“小满,今天吃早饭了吗?”
“吃了,妈妈,我起得很早。”谈芜说。进而意识到自己习惯性对母亲说了谎,话一出口,忽然感到胃里有些泛酸,却不是要呕吐的预兆。她于是转身走上旋转楼梯,到一楼的厨房拿樱桃牛奶喝。
电话里钟素桢仍在叮嘱:“宝贝真乖,有在按时睡觉吃饭。妈妈这几天在香港处理一点公事,下个月就回去看你。这几天空气质量不好,尽量少出门……”
谈芜心不在焉地“嗯”了声,仰头喝牛奶。
“好的,妈妈,我很久没有出门了。”谎言像乳脂里的絮状物,细碎地梗在喉管。
又敷衍了几句,才挂断电话,谈芜端着半空的牛奶盒来到客厅,随意瞧一眼电视屏幕,果然看到镜头聚焦在钟素桢的脸上。因为实况线路延迟,这时才拍到钟素桢微笑着放下手机的画面。
记者于是也长出一口气:“钟董结束通话后脸色和缓了不少,看来这次欧盟新颁布的法规对实业的冲击并没有预想的那样严重……”
助理卓美就在电视对面的沙发里歪坐着读书,听到拖鞋趿拉的响动,顺手合起膝上的商业杂志,和骨瓷茶杯一并放到茶几旁,边起身边说:“你终于起床了,想吃点什么?”
谈芜的视线不自觉滑下去,杂志封面是一个男人骨相优越的脸,骨瓷茶杯的圆底刚好压在他的喉结旁。他穿深咖色高领薄毛衣,英俊得确凿无疑。
也让谈芜心下陡生一股新鲜的熟悉。
“这个人我认识的。”她脱口而出。
“……你认识斯吾科技的王醒衍?”卓美很是反应了一下,并没掩饰不解的神情,“什么时候……”
她真不该说出来。
钟素桢从不允许她擅自接触未经筛选的陌生人,无论对方的财富、地位、背景。而卓美作为钟素桢为她精心挑选的“生活助理”,每日都会巨细靡遗地将她的生活向钟素桢进行汇报。
谈芜有些懊恼,但只好继续讲下去:“昨天。”
“昨天?你不是去参加哪个艺术家的开幕PV酒会来着?”
“嗯,奥涅金,我最喜欢的白俄罗斯装置艺术家。这个斯吾科技是展览的主办方。”谈芜细巧的手指尖点在杂志封面上,“我就是在展厅见到他的。他给我撑了伞,还送我回家。”
“他?王醒衍?送你回家?”卓美迅速翻看平板电脑上的日程记录,“昨天你确实在司机出门后一刻钟就到了家,在最堵车的周末,确实不太合常理。他为什么送你?”
因为语气有些紧迫,平常的问话也像是在审讯。
“可能只是他人很好,看出我不喜欢下雨,所以顺路送我一程。我们甚至没有交换联系方式,以后也不会再有交集。”
谈芜语速飞快,一字一句像滑润的小珠子,不黏牙地从嘴里跳出来。语罢她就转身去厨房丢牛奶盒,这个谎说得太生硬拙劣,可正如不久前的钟素桢一样,助理卓美也没有发现。
王醒衍怎么会与她不再有交集?
昨天的开幕酒会过后,或许是因为暴雨拔地连天,又或许是暗蓝色西装衬得他眼眸纯净,气象清宁,让人莫名感到安全和舒心,总之谈芜应他的邀请上了车。
暴雨渐渐歇了,天色也降暗下来,车窗外霞光呈现浓郁的紫橙色,一点一点在天缘掐灭。谈芜一时看入了迷,她总觉得日落的过程是一个色彩斑斓的巨人逐渐阖上眼睛。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车内别样安静。他开一辆古典的深绿色四眼捷豹,驶入环路时街灯骤亮,对话由他开始。
“谈小姐很喜欢奥涅金。”王醒衍说。
——这明明应该是个问句,他的语态却异常认真且笃定。
“嗯,我最喜欢他的机械生命系列。”她眼睛晶亮,“你不觉得吗?三万转轴承的振动,比人类的心跳还要真实。”
谈芜的背越讲越挺直,话到尾端,才落回真皮座椅的包裹之中,“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艺术作品到现在才有机会来亚洲展出。”
王醒衍眉睫轻跳,目光迅速应上来,从后视镜望向她。
与他在镜中四目相对的时候,谈芜好像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样貌是非常好看的,眉秀而目长,有分寸地与她相视一瞬,立刻撤开目光。
他嘴唇颇具形致,此刻抿出淡淡的薄红。
“或许是因为这些展品对运输条件和展览环境要求严苛。”
他说,“奥涅金擅长使用青铜材料,锈蚀的几率非常大,为了减缓艺术品损耗,运输路线全程恒温恒湿,装载了斯吾科技从未面世的控制系统,三个月的陆路时间,成本是许多投资方眼中的天价。据我所知二十年前就有主办方与奥涅金接触,都因为无法承受预算而放弃合作。”
谈芜对“天价”的定义没有明确概念,于是直接问:“那么,需要多少钱?”
他单手扶稳了方向盘,淡淡说出一个令谈芜都感到有些咋舌的数字。
她还是第一次参加展陈预算九位数的展览。
深绿色捷豹驶出主路,拐过一个浅弯。谈芜认得这条街,是通往她家的必经之路。
王醒衍问她:“要不要喝点东西?”
“嗯,可以。我喜欢喝……”
樱桃牛奶。还没说出口,他已从车内的恒温扶手箱中取出一盒递给她。
谈芜将纸盒握在手心,那里正缓慢地沁出温热。
“你怎么知道?”她忍不住问。
“谈小姐。”他侧目看过来,眼神是柔软的,安静地放在她身上。
距离那样近,又迎着光,她甚至可以看到他瞳孔里隐淡的丝纹。
“或许这场耗资上亿的展览,只不过是为了能请你喝一杯樱桃牛奶。”
谈芜一时没能理解,歪头看他:“嗯?”
沉默像是净透的夜色,逐渐充盈在车内。深绿色捷豹停在花园门前,谈芜向他道谢后才下了车,面容识别打开门禁,雕花铁门在身后阖严的一瞬间,她听到他口中一声自己的名字。
谈芜回过身去,发现他不知何时也下了车,与她隔门而立。今夜下过一场暴雨,月光是恰到好处的纯净,浓淡均匀地照在他挺拔瘦高的身形上。
“无意冒犯,只是我想……”
王醒衍似乎整理了一下语气,口吻温和而沉笃,“我希望能够再见到你。”
“你还想见我?”谈芜有些莫名,“可是我们才刚刚认识。”
天色渐暗,风也疏淡。夜色里他的轮廓不甚分明,眉睫依稀低敛下来,眼神和发丝一样柔软,也一样被风拂乱。
等了一等,在模糊的光线之间,她恍然看到。
对面这个格外英俊的男人轻轻、轻轻地笑了。
“如果我说不是呢?”他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