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厅内的女眷们还在信口开河,七嘴八舌地说着淮扬侯的前妻如何狼心狗肺,狗眼看人低。屏风外,丞相府的管事不住得擦拭额头上的汗渍,瞪着跪在面前的婢女。
这婢女也不知受谁指使,竟将淮扬侯引到了女席。幸得管事即时发现,可他正要将淮扬侯引去男宾处时,这筵厅的世家贵女们忽然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起了淮扬侯的前妻,吓得管事都不敢抬头去看淮扬侯的脸色。
李潦生本想要离开,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清越柔和。
“不悔。”
他的身形微微一滞,透过屏风的间隙,向筵厅内看去。
那双明亮清澈的眸子一如往昔,含着淡淡的笑意,就像一湖荡漾的池水,波光潋滟。
他那无情无义、有眼无珠的前妻就坐在席间,听着他人议论着他们的过往言笑晏晏,就好像与她全然无关一样。
他都快忘记了她惯会用那副样子骗人的。
管事压低声音道:“将军,这边请。”
他弯腰作了好几次请的手势,面前的人都未有挪动的迹象。管事小心往上瞧了一眼,发现李潦生正死死盯着席间某处,明朗的面容沉了又沉,最后轻嗤一声。
“将军,这边,”管事顿觉不妙,连忙道。
李潦生未理会他,直接推开屏风,大步迈入筵厅。
“将军,”管事提声喊道。
宴席蓦地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向这不速之客看去。
只见来人昂藏八尺,身形颀长,头戴紫金冠,身着一袭玄色曲裾长袍,腰间绿绶带简单束以回环,垂至侧边衣摆。时人以印绶来区别身份等级,怀金垂紫已经是出将入仕之人的最高追求,而眼前之人佩戴得却是仅次于天子的绿绶。
不少女娘们都开始下意识整理自己的仪容,倒不是被权势震慑,而是这人实在生得极为俊美,肤白如玉,鼻挺唇薄,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上翘,顾盼炜如。
他目光扫过在座的女眷们,眼中没有一点柔情,全是不可一世的傲气。
那通报姓名的婢女也被吓了一跳,但还是尽职尽责大声喊出了李潦生的名号。
“淮扬侯到。”
秦泠微微失神,更多的是故人重逢的讶异,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低下了头。
她知道在京城里,两个人总有一天会相逢。
她也知道,再相逢两人将是陌路人。
时隔多年,李潦生不再有以往浮躁,沉淀了杀伐决断的气势,但他依旧是明亮的、张扬的,是让人无法忽视的炽烈存在。
这样就好,这样就极好。
丞相夫人跟李潦生点了点头,旁边立即有婢女拿来支蹱和食案摆在上首。
李潦生撩起衣摆坐下,看着底下的女眷们道:“继续说啊。”
底下鸦雀无声。
李潦生冷笑着说:“怎么不说了?”他就像是上古时期的凶兽修炼出了绝美的皮相,眼神冷漠又极具威压,从云层之中俯瞰着渺小的众生。
筵厅里没有半点声音,就连外面的虫鸣都消逝不见。
这些女眷们也被李潦生的脸色给吓到了,难怪高大的匈奴人见他就跑,不敢侵犯边关分毫。她们仿佛不是都城里的女眷,而是被李潦生抓个现行,马上就要斩立决的逃兵。
在座的女眷们都开始如坐针毡,回想自己之前的言行是否有冒犯淮扬侯。
就在此时,付瑶君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压抑的气氛,开口道:“李将军,想听什么?”
李潦生没有看秦泠,一字一句道:“我想听听是怎么个不悔法?”
周围人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秦泠身上,多少有些幸灾乐祸。
秦溪儿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向自家姐姐,只见秦泠低头垂眸,面色平静如初,就好似方才那不悔并非她所言。秦溪儿自看见李潦生那刻起,牙齿都开始不自觉打颤,看到秦泠如此平静,甚至不禁怀疑李潦生究竟是不是姐姐的前夫,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还是丞相夫人打破了沉寂,拍了拍手道:“也该开席了。来人,奏乐,上菜。”
殿外抱着不同乐器的乐师们鱼贯而入,丝竹之声响起,缓和了气氛。
王玉瑚站起身来,朝着李潦生盈盈一拜:“小女是武玄侯之女,王玉瑚。”
李潦生没有应她。
王玉瑚面上有些羞红,但也顾不得太多了,继续道:“皇后娘娘常跟我说起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以小女自小便仰慕着将军。”她以为李潦生看不上自己,也会给王皇后几分薄面,所以自作聪明的提到了皇后。
李潦生果然看向了她,问道:“自小?我六年前才从军,你那时几岁?”
秦泠正在喝着面前的珍珠玉荷汤,她拿汤匙的手顿了顿,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李潦生把六年这两个字咬得极重。
“小女芳龄十八,”王玉瑚脸上一红。
“十八,”李潦生道,“那不小了,有的人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和离了。”
秦泠拿着汤匙在碗中搅了搅,半天都没喝一口。
“将军,不知小女可有幸给将军献舞?”王玉瑚道。
“我是粗鄙之人,”李潦生笑道,“最不喜这些靡靡之音。”
王玉瑚愣住了,尴尬站在那里。
丞相夫人叹了口气道:“我早闻王娘子一舞倾城,今日也让我长些见识罢。”
王玉瑚随即去换了舞衣来,长袖细腰,随着琴音婀娜起舞。
王玉瑚舞技高超,只不过一度表情失控,一脸视死如归的悲色,像是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跳舞。不过即使缺了些饱满的情感,舞姿依旧是赏心悦目的。
她跳得是长袖舞。
“夫君,泠儿为你舞一曲可好?”
长袖如浩渺烟雾,纷纷扰扰。
不同于赵静茹婉约柔和,秦泠的舞姿刚柔并济,有种利落地美感,那不堪一握的细腰像是极有韧劲的软剑,直刺人心。
他总是任由长袖打在他的胸前,在她还没跳完的时候,就一把抓住长袖,将她搂入怀中,握住不停在他面前晃悠的细腰。
李潦生想到自己当初是如何被那可笑的色相迷惑,自嘲地笑了笑,拿起桌上的酒,一口饮尽。
秦泠还记得那时家里还没有像样的布料,她只能把家里防蚊的纱帐当作轻纱挥舞。
那纱帐被李潦生藏在床底,好些时候,他宁愿打一晚上蚊子,都不愿意把纱帐拿出来。逢年过节的时候,他就把那纱帐拿出来,让秦泠给他舞上两段。
他则是喝着酒,在一旁舞剑。
月辉之下,他们一柔一刚,相得益彰。
即使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可日子依旧过得蜜里调油,诗情画意。
只不过她亲手毁掉了这一切。舅母逼她和离另嫁,还觉得是帮了她大忙,说那病痨子起码也是富贵之家的病痨子,不愁温饱。若是秦泠跟着李潦生,说不定这辈子都吃不饱饭。
可她从一开始就相信他,她相信他有鸿鹄之志,信他是那池中的潜蛟,一遇风雨便会化作天上的飞龙。
那日,他花光了身上的钱,受了一夜的寒,只为在那最紧俏的铺子去给她买她最爱吃的桃花酥。他满心欢喜地推开门,却看见她在收拾行李。他一开始不知她是要走,只当她是在收拾家里杂物,从怀里掏出热乎的糕点递给她。
她喜欢桃花酥,喜欢他们一手打造的小家,爱他明朗的面容。可她还是对他说出了最残忍的话:“李潦生,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我们和离吧。”
她忘不掉他不可置信的眼神,那是被深爱的人抛弃的眼神。
所有人都可以说他李潦生不行,说他是废物,说他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唯有她不行。
她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沉默了许久,那用他的体温捂热的糕点,也一点点凉下来。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放下了所有的自尊,去挽留她:“泠儿,你相信我,我会给你荣华富贵。”
她在心中默默说,我知道。可她嘴里却说着:“你睁开眼睛看看这间屋子,哪里来的富贵?你在做什么梦?早知你如此无用,倒不如不相识。”
“可是泠儿,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他去抓她的手臂,却被她一次次甩开,“泠儿,你不是说相信我。你不是说,只要我们用心经营,日子会好起来的吗?”
她看着那双张扬的、明亮、不可一世的眸子一点点黯淡下来,心中的一部分也慢慢死掉。她听到了自己的嘴巴发出冰冷的、陌生的声音:“我凭什么要跟你吃苦?”
“我们和离吧。”
秦泠实在没法再呆下去,她推说自己觉得有些胸闷,出去转转。筵厅中的丝竹之声越来越远,秦泠踱步到了一座坐落在池塘上的亭榭中。
金黄的枫叶随风飘进池中,天空的倒影落在叶的间隙,鲤鱼从云影中窜出,又隐入一片金黄中。
秦泠倚在栏杆上,身姿优美,面容素净清明,好似芙蓉仙子走出了画轴,停驻人间。
亭子的不远处,来了几道人影。
“妹妹们,怎么急着走?”燕王太子拦住王月瑚和陈妩。
王月瑚一舞跳完,发觉李潦生已不在席上,便拉着陈妩一道出来,想着偶遇李潦生,结果转了半天,不仅没见到李潦生的人影,反而遇到了这个煞星。
王月瑚看着面前这堂兄就觉烦躁,虽说这堂兄生得人模狗样,但实在是不成器。
陈妩也很怕这个燕王太子,她听说这个燕王太子不仅好女色还好男色,祸害了不知多少人。她正躲着燕王太子,余光忽然注意到了坐在不远处亭子里的秦泠,便指给王月瑚看。
她本就不想和燕王太子多做纠缠,设法周旋了半天都不得脱身,心中正烦闷,看见秦泠,立即计上心头,笑着对燕王太子道:“你看那里是谁?”
燕王太子朝亭子望去,顿时呆住了,移不开眼来。
王月瑚压低声音道:“这是椒花夫人的嫂嫂。”
燕王太子舔了舔唇,色相毕露道:“那个寡妇?”燕王太子还记得自己前日将林家小公子扣押在府中,那小公子长得冰雪可爱,本来打算调戏一二。
结果中途他被王皇后给叫去,回来之后就听说林家小公子被这位少夫人给领走了。
“我正要去找她呢,”燕王太子也管不上王月瑚,一双眼睛都长到了秦泠身上。
王月瑚拍了拍他道:“那我就不耽误兄长的好事了。”说完便和陈妩一道闪身离去。
秦泠正沉浸在眼前的景色,忽然留意到有个紫衣男子朝这边来,立即起身,快步离开亭子。只是她对丞相府的布局不太清楚,半天又没见着一个侍从,被那紫衣男子在假山处堵了个正着。
“夫人,怎么见着我就跑?”燕王太子道。
秦泠笑道:“没看见阁下,忽然想起有件要事要告知丞相夫人。”秦泠不想惹事上身,只想寻个空当逃走,她见此人打扮不俗,想来也是京中权贵。
“上次夫人来我府上,未与我打声招呼便走了,”燕王太子慢慢靠近秦泠。
秦泠笑了笑:“原来是王太子殿下,妾身是女眷,何况身份卑微,怕唐突了殿下。”
“夫人何必自谦?”燕王太子将秦泠逼至角落道,“我久闻夫人的美名,早就想要见夫人。”
秦泠假作害羞,用力推了一把燕王太子,趁机出了角落,边走边道:“下次妾身再拜访殿下,今日妾身还有要事在身。”
燕王太子摸了摸被秦泠推的那处,只觉心酥骨麻,追了上去。
秦泠跑进了竹林,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毕竟是女子,穿着不便,没跑多远就被燕王太子给拉住了衣袖道:“夫人,跑那么快做什么?方才不是还与我亲近吗?”
秦泠笑着道:“妾身再不回去,丞相夫人便等急了。”若她孑然一身,大可以搏命,只是她身后还有溪儿,有林府,不得不与他周旋。
燕王太子拉扯她的手忽然松了些力,有些忌惮地看向了秦泠的身后。
秦泠也朝后看去,只见李潦生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凉亭之中,他先与她对视了一眼,而后目光缓缓落至燕王太子抓着她衣袖的那只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