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黑山大营,还没来得及去探望陈潜,宋清和就高烧病倒了,或许是忧思过度,或许是着了风寒,又或许是两者兼而有之。
浑浑噩噩间,她看见白鹭神情焦急,一趟趟给她擦汗喂水。
帐篷里好像还有别人,几个脑袋悬在半空里,走马灯似的围着她转个不停,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白鹭蹙着眉,板着脸,往日那张红润的苹果脸变成了皱巴巴的大白梨,大白梨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话,至于说了些什么,宋清和一个字也听不清。
重,太重了。
她真想让大白梨别叨叨了,赶紧把她头上的湿帕子摘下去,她现在就像是五指山下的猴子,马上要被那块湿帕子压进床板里了。
可是她连喘气都费劲,胸肺里拉起了风箱,只能在心里无声地呐喊。
人心隔肚皮,想必是梨皮太厚,大白梨根本听不见她的心声,好在她也没等太久,走马灯里伸出一只手,取下了那块重逾千斤的湿帕子。
那只微凉的大手剥去她的重负,如同揭下了五指山上的六字真言偈,随后轻轻覆上了她的猴头……不,是额头。
宋清和舒服地喟叹一声,她潜意识里认为那是姥姥的手,自从姥姥离开后,就再也没人这样摸过她的头了,她将脑袋迷迷糊糊地靠在那只手上蹭了蹭,随后彻底陷入了深眠。
她杀人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杀人,可这次与两年前不同,表面上看,她是在那把匕首捅进自己心脏前,率先给了对方致命一击,似乎没有超越正当防卫的范畴,但她心里清楚,她是故意的。
故意没将他反压在地,故意没控制他的左手,故意露出破绽,故意引他上钩。
如此一来,她就能名正言顺地杀了他。
那个男人的手和嘴都太脏,脏得令她恶心,她等不及再用这个时代的律法去制裁他了,她只想举起手里的刀,还那些女子一个公道。
梦中大雾四起,将她包成灰色的茧,灰色介于黑与白之间,而她也站在了黑与白的交点,警察是不能杀人泄愤的,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算不算违背了入职时的誓言。
宋清和的脑袋里一团乱麻。
“多谢你,替我和逸心报了仇。”
就在这时,浓雾后面突然响起一道女声,由不得她细想,那声音便如流水般从头顶漫了过来。雾散了,她面前出现了一个少女,少女脸上的一颦一笑都让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两人面对面站着,像是在照镜子。
人很少能抽出身来,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自己。
“你是谁?”
“我是宋倾姀。”
少女露出珍珠般的笑容,细白的牙,团团的腮,温润且绚烂,那是宋清和脸上从未出现过的神情。
少女的声音又轻又柔,似晴云秋月,穆如春风,透着一股灵气,仔细听来,与宋清和的声线也有很大差别,她的声音更冷、更硬、更淡漠,一如肃州的冬天。
两人十分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少女似乎很了解她,笑着补充道:“是倾城的倾,女字旁的姀,父亲当年定下的,取雅容之意。”
宋清和马上明白过来,面前这位就是原主了,看来她猜得没错,她和原主的确是模样相近、姓名相似,只不过字不一样,那她的名字又是谁给取的呢?
她想不起来了。
记忆里与母亲有关的一切都是空白且凝滞的,父亲的背影也早已经走远了,留在她身旁的人很少,她只有姥姥。
宋清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很显然,少女是在爱里长大的,眼神天真婉顺,待人不设防备,倾城之姿,雍容娴雅,果然人如其名。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暗中不觉黑,光显方觉暗,人最怕比较,也最需要比较,只有借着比较才能够看清楚自己。
相比之下,她更显得阴暗卑劣。
宋清和自嘲地笑了笑,向对方道歉说:“不好意思啊,莫名其妙就到了这儿,还借着你的身体杀了人,给你添麻烦了。”
宋倾姀却连连摇头:“那人害了我和我的丫鬟,还重伤了陈家娘子,本就是罪大恶极,可惜我身子骨太弱,又没有你那样好的身手,不然一定也会那样做的。你不必介怀,若是为着这副躯壳,就更无须自责了。”
“我出生时体弱,家里想了好些法子,还险些养不大,曾有游方道长断言,我是残魂一缕,主魂仍在方外,本不该降世,若家人执意强留,及笄后必遭大难,唯有等待主魂归来,方可安魂定魄,各归其位。”
宋清和一时哽住了,她发现大乾的老百姓都很迷信,那个装神弄鬼地给她相面,这个高谈阔论扯什么魂魄,要不是刚才掐了一把手心感觉到了疼痛,她真怀疑是自己精神错乱了!
看着她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少女扑哧一笑,仿佛一斛珍珠滴溜溜地倾泻进湖里,水波荡起粼粼的涟漪。
“听起来有些荒唐,对吧?人若丢了三魂七魄,不是痴傻就是癫狂,而我却好端端的活着,此等子虚乌有之言,家里自然无人相信,起初我也是不信的,可是现在我信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是你的主魂?”
少女耸了耸鼻子:“事实确实如此,你我本是一体,不论相信与否,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那日被山匪劫杀后,我便一直待在这里,看着你,还有另一个世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当年那般境遇下,注定是要放弃怯懦去搏杀出一条生路的。”
宋清和突然感觉喉咙发紧。
“你看到什么了?”
少女轻声说:“清和,飞吧。”
啪的一下,紧绷的心弦应声而断。
宋清和想起来了,眼前的人,是她当年丢弃的那个温顺软弱的自己。
人都有两面,一面柔软,一面刚强,刚柔并济,交替守护,共同构建出一个完整的自我。
那段日子像是昏暗而深长的隧道,至亲之人离她而去,宵小之徒群狼环伺,隧道没有出口,她也无路可退。姥姥曾说,风筝也有它的骨架,人生在世,自己要是没了形状,便只能任由旁人捏扁搓圆,于是她将尖刺作甲,硬着头皮向前,而那个被丢弃的自己,留在了隧道里,停在了十七岁。
哪有什么原主啊,她和宋倾姀本来就是同一个人,是不同的选择让不同的她在平行世界里过上了不同的生活。
“姑娘,时间不多了。”
黑暗中传来一缕呼唤,宋倾姀循声回望:“是逸心在叫我,我该走了,你有没有什么话要问?”
宋清和鬼使神差地想起走马灯里一晃而过的脸:“你和陆淮岳熟吗?”
“陆淮岳?”宋倾姀偏着脑袋狡黠地笑了笑,“在你到来前,我和他并没有交集。”
宋清和一愣,不等她追问,远处呼唤声再度响起,宋倾姀无奈道:“逸心这急性子怕是改不掉了,对了,有句话要拜托你帮我问清楚。”
少女上前附耳低语,将那话细细说下,然后宋清和看到眼前人落寞的笑,轻云一般,揉碎在那片浓雾里。
“去吧,清和。”
“无需掩饰痛苦,也无需羞耻软弱,往后不妨再洒脱一些吧,这是我们自己的人生啊。”
“梦该醒了,我们也该往前走了。”
一瞬光阴岁月迁,十数载梦过关山。
在梦的结尾,她们终于走出了那条隧道,眼前是令人眩晕的白光,耳边是白鹭欣喜的呼唤。
“姑娘醒了,快拿水来!”
“白鹭,”宋清和声音沙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戌时二刻,您睡了一天一夜了。”
“有人来找过我吗?”
“陆世子和袁副指挥刚走,林大夫也来过两趟。”
“林大夫准是来问药的,”宋清和放下茶盏挣扎起身,“我去庵庐找他吧。”
白鹭扶住她:“姑娘安心,您一醒就有人去传话了,林大夫稍后就到,姑娘还不知道呢,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呀,又被陆世子说中了……”
白鹭絮絮地说着,宋清和还有些失神,想到阿乌,心才慢慢落回实处。
报信的小厮腿脚麻利,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人都到齐了,林元华一进门就给她把了脉,见她内热已退,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林大夫,庵庐有没有石膏?”
“柜上有存货,北山还有石矿,此地盛产寒水石,宋姑娘还需要什么,老夫这就差人去准备。”
一老一少讨论得热闹,袁知晏认真听着,对宋清和的态度越发敬重。
林枝跟在林元华身后,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心底顿时打翻了醋坛子,从头到脚都酸透了——
祖父关心病情就算了,袁副指挥是怎么回事,昨天还跟斗鸡似的在庵庐门外叫板,才一天的功夫,就被姓宋的给收买了?还有纪峥,每回见到她都拉着驴脸,防她像防贼一样,对姓宋的倒是热情,这会儿还从门帘外面探进来半个脑袋,生怕别人看不出他在关心,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那个女人给陆世子身边的人都灌了什么迷魂汤啊,不就是会缝筋吗,有什么了不起,她也能学会的。
林枝气哼哼地鼓着嘴,转头望向陆淮岳,却看见他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茶盏,目光定定地落在宋清和身上,他们俩的视线偶尔在半空里交汇,谁都没有避开。
林枝心头一紧,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涌了上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为什么大伙儿都变了,为什么陆世子和那女人之间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默契?
直到炭盆中火花炸响,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发现祖父他们出去了。
鹅毛大雪从天而降,将万物的轮廓变得模糊而丰盈,火把照亮满地洁白,下了一天一夜的暴雪足有半人之高,士兵们埋头铲雪开道,在偌大的军营内挖出四通八达的雪径。
风刮得正紧,林枝抬起头,望见陆世子解开大氅罩住了他身旁的人,银狐大氅映着雪色,刺得她眼睛一痛。
她神情复杂,握紧了怀中的手炉。